殡仪馆的车来了，带来了一口棺材，什么颜色的棺材，现在居然想不起来了，黑色，黑灰色，酱紫色，妈妈是怎么被放进棺材的我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护工扶着我的胳膊陪我跟在棺材后面往外走，不断说，不哭了，节哀吧，我当时在哭吗，一直在哭？不记得了，只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甚至现在还会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左右两侧都是一间间门或开或关的病房，前面是一辆有着万向轮的不锈钢色板车，上面是一口棺材，有好几个人推着，路很长，时不时会从旁边病房走出紫色衣服的护工和白色衣服的护士，她们会侧身让到一边，站着看我们过去。
殡仪馆的车，是一辆中型面包车，车前有黑色带子和正中的一个大黄花，那黑色和黄色的搭配，让人觉得压抑！
我坐到驾驶副座，隔着玻璃看到我爱人和那个护士长的朋友握手，说了什么，是在感谢他们完成了他们的六项工作吧，看到护工和我招手，看到车边的一颗杨树，挂满了心形的叶子，十月份了，这些心要慢慢的变的干枯变形掉落了，掉落到一个不剩，掉到地上，被踩踏着，被大扫帚轰赶着，被混着土装进口袋，然后去哪里呢？
车子启动了，缓缓的开出医院大门，拐上了大路，此刻是上午十一点半，我和司机都保持着沉默，车窗开着三分之一，十月份风很舒服，我开始隐隐的小腹胀痛，坐着也有些不舒服，子宫下垂折磨了我三年了，尤其是在妈妈病的这一年多，快速发展为重度，医生曾说不行手术吧，又没有生育需求了，我还在犹豫，每天都在忍受着这难言的尴尬！
调整了一下坐姿，司机师傅突然说话了，去世的老人是母亲还是婆婆？我说是我妈，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经常想起司机师傅的这个问话，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是不是他拉过的坐在灵车上的亲生子女都是哭得撕心裂肺？也许是我太明感了，他可能只是想打破尴尬。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透过车右侧反光镜，看到我家的车在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车开的不快，导航看了路也不近，和司机师傅也没有攀谈，安静，这种安静只存在在这个小小的移动着的驾驶室里，也许是只存在在我的心里，车带动的风声，路上的车声以及很多嘈杂的声音都是可以通过开着的三分之一车窗传进来的，司机师傅突然说，前面出主路就到了，到了？这么快，我没有说话，肚子胀痛的更厉害，仿佛有一根神经从肚子连到肝连到胃连到心，同样的胀痛感觉在全身蔓延。
车在殡仪馆大门口停下来，有保安过来让我扫健康宝量体温，然后就开进去，停在一个大厅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棺材，又看一眼司机师傅，他说你拿好证件去大厅，大厅门口就有接待员的桌子，我把死亡证明身份证户口本还有医院给我的几张纸都放到桌子上，接待员边看边指着桌子旁竖着的一个易拉宝说，那上面的流程有几项是必选的，有些是自愿选的，除了因为疫情告别厅停止使用，其它自愿的您看选什么，我大致看了看，犹豫中，听到了一阵闹心的吹鼓乐声从楼外由远而近传来，接着就看到一个仪仗队，至少有八个人吧，前面四人抬着一个类似轿子的，明黄黄的颜色，后面的在吹奏，旁边有好几个哭的低头弯腰的家属，一直走到大门口，那边有个黑帐子棚子，一直到吹奏声停止，我才对接待员说，只要必选的，其它不要了，她说捡骨灰要吧，加上吧，这个没多少钱，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是捡骨灰，也根本没考虑钱，我只是觉得很吵，吵的心慌。
拿着接待员开的单子，进到大厅交费，这时我才看到，这个厅好大呀，对面是一溜窗口，至少有十多个，大厅左右两侧都是那种连成排的椅子，看着至少可以容纳百人就坐，整个大厅只有我一个顾客，顾客，很苦笑的称呼，可又能叫什么呢，窗口却只开着两个，有两个服务员，都穿着白色的制服，交了必选项目的钱，这钱真的不多，服务员站起来，拿了个塑封硬板纸，上面有图片有文字，问我要不要菊花之类的，也有好多种，我说不要了，我不想手里捧着白的黄的花，不想引来别人同情的眼光，那骨灰盒自己有吗，要不要？那边架子上有样品价格，她伸手指指，我转头看一溜柜台的尽头，有个大架子，有四五层？记不清了，上面都是黑的褐色的酱紫色还有灰色的盒子，应该是不同材质，每个盒子下面有个白色的标签，应该是价格，我看不清，也不想走过去，像在超市货架前挑商品一样，去看材质比价格，我说不要了。
装着妈妈的棺材已经被放到一个平板车上，我和我爱人推着，前面一个穿着和刚才看到的仪仗队员的衣服一样的小伙子引导着，来到一间屋子，让我们把车推到旁边，屋子另一边有个桌子，桌子后坐着一个穿白色制度的男人，查证签字，让我们从与进来相反方向的门出去等着，出来这是个小厅，有一个告别台，铺着黄色桌布，有个大屏幕，厅的墙边都是椅子，已经三五成堆的坐了有二三十人，有的低头刷手机，有的在低声哭泣，有的在相互小声说话，有怀里抱着黑色镜框遗像的，有手里拿着黄白花的，有老有小有男有女。
我找了一个后排靠边的地方坐下来，打开手机给孩子发了条信息，大致告诉她我已经在等火化，她回我，妈你怎样？我回，还好吧！我闺女从小就怕我妈，其实我也怕，特别怕我妈，只是我从来没流露出来。
这时，一个白制服工作人员走出来，站在那里叫某个名字，立马有四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是个老太太，有些胖，有些驼背，头发花白，另外三位一男两女，中青年样子，老太太开始出声的哭，被三个人搀扶着跟着工作人员进去，一会儿又出来了，老太太哭得声音更大了，还夹杂着一些哎呦什么的词语，其它三人也都低着头，慢慢走到原来的地方坐下……
后面又叫了两家人进去，我坐在角落里，仿佛这里的一切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看客，又仿佛每一个家庭进去出来的悲伤的加剧，我都可以感同身受，他们的泪流在脸上，我的是流在心里。爱人拿个一次性杯子，递给我一杯温水，我喝了一口，清晰的感觉着水流向我身体深处的路径，只这一口水，我就觉得整个腹部胸部都被充满了，像被打进了气，又如同吃的太饱太多要溢出来似的。
这时工作人员走出来又喊了那老太太一家四口，只让一个男的进去了，老太太和另外俩人被安排到告别台前，大屏幕亮了，出现一位老人的黑白照片，老太太顿时大哭起来，身体也不能保持平衡，看得出旁边俩人在努力搀扶着，那个男的出来了，一前一后还有两个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一个工作人员走到告别台后面，面对着悲伤中的一家人，另一位工作人员把一个骨灰盒和一个托盘上面有个明黄色带子，放到台子上，此刻响起了哀乐，工作人员一边说一边动，因为离着远而且有哀乐声，工作人员说什么听不清，但可以感觉到是很流畅的有些押韵的一段词，边说边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到骨灰盒里，盖好盖子，又用明黄色的布包起来，这时来了几个我刚进殡仪馆大厅时看到的仪仗队穿戴的小伙子，个子都挺高，一般齐整，推着一个方正的小车，四个车腿很长，中间靠上是个台子，铺着明黄色的缎子还有很多长穗，上面有棚子，前面类似铜的仙鹤的装饰，包好的骨灰盒由一个穿着仪仗队服的小伙子行礼，轻轻拿起，迈着正步，放到那个小车的台子上，似乎有个透明的盖子盖上，没看太清楚，然后乐声响起，一行人走出小厅……
等到快一点半了，听到了我妈妈的名字，我当时有点恍惚，在叫我妈妈，叫我妈妈呢，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走过去的，工作人员带着我们进到一个屋子里，我知道，这里是火化的地方，一条条传送带通往的就是最热的地方，工作人员让我看平板车上的棺材旁的标签，和我核对，我却看不清，使劲的擦眼睛，还是看不清那上面写的名字……
爱人半拥着我，看着棺材放到了传送带上，传送带启动了，慢慢的向最热的地方移动着，移动着，我突然甩开爱人的手，转身冲出这间屋子，不知道当时爱人以及工作人员会有反应，我不能看不敢看不想看，至少我不要亲眼看着妈妈去了那最热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面几家带着亲人的骨灰离开的，都没有选择仪仗队的仪式，现在小厅里还剩下除了我们的两家人，大家都很安静，一个中年男人不断的走到厅的门外抽烟，还时不时的透过两扇大玻璃门向里面看，又等了有一个多小时吧，我没觉得时间长，静静的坐着，脑子仿佛空了，似乎没有了思考。
再一次听到妈妈的名字，我站起来，腿很沉很沉，总算走到工作人员面前，进来一个人，你们谁进来，捡骨灰！我跟着工作人员走进去，在一个传送带上赫然是散碎了但似乎还有人形的灰白色碎骨，走近一点，还能感觉到一定的温度，站在那里，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灵魂出窍，旁边工作人员在说什么，似乎声音很远，充满回声，他拿着个簸箕似的东西捡骨头，似乎还用个金色的小锤子敲击，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的，都有着无数的重影，那装进明黄色袋子的骨灰是怎么交给我的，我都不记得了，我第一次知道，被称为骨灰，而这里面并不是灰，是碎骨，手上的袋子又是怎样被穿着仪仗队服饰的小伙子拿走，放到一个小车上，不记得他们和我说了什么，我只是默默的跟着他们，他们推着小车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门口，我就默默的跟着，门口有个黑布的大棚子，在那里，我接过了那个还有着温度明黄色袋子。
从现在开始，我没有妈妈了！
老公给我打开车门，我坐进去，把口袋放在腿上，脱下外套，把那明黄色的口袋包起来，回家吧，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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