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钱姐儿俩回到家已是傍晚。娘已做好饭等他们了。爹却没有在家。
“爹呢？”姐妹俩异口同声。
“出去了，俺劝的，总在家里得闷出病来。”
大钱：“爹去哪里了？俺去叫爹吃饭。”
大钱娘：“别去了。他在东街吴家胡同打牌呢，刚才俺去叫他了，不回来。你们先吃吧，一会儿娘再去。大姑娘家的不合适去那种场合，乌烟瘴气，对女孩子不好。”
天有点儿闷。
饭桌就摆在院子里，娘儿仨吃得也闷闷的。娘还是不停地往她们俩碗里夹菜，若有所思的脸上还是挂着沉静的慈爱。无论如何，孩子爹终于走出了屋子，这总是迈出了向好的第一步。
“娘，今天可倒霉了！我们说看看芝麻叶能不能当烟抽，一个小傻子以为俺们偷吃他们家的芝麻呢，还打了姐一棍子！”
“芝麻叶怎么能当烟抽呢，只能做烟的伴子，还得炒呢。钱，打哪儿了？还疼吗？”娘关切地问。
“没事儿。那两个孩子傻乎乎的，不看清楚就打人。”
“哈哈！叫我把他们骂的！我们走出好远了，他还没回过神儿来呢！哈哈哈！”
“好好吃饭！一点姑娘样子都没有。”娘一边劝她们吃饭，一边说：“都怪娘没把烟炒好，今天娘已经炒了，明天你们可以带了。人家也没有错，芝麻都该收镰了，你们在人家地里跑来跑去，即便你不偷芝麻也会把熟了的芝麻抖掉的。你们都是大闺女了，行事要稳重，不然怎么撑起咱们的家呢？即使出嫁了，不会处事也不行，你们娘家没有人，到了婆家也会受气的。”
说着说着娘竟然伤心起来。大钱忙说：“娘您别这样，我们没事，您尽管放宽心就行了。”
秀也急急表态：“俺们是多么聪明的女儿呀，怎么会受婆婆气呢，不把婆婆气坏喽就不错了！”
娘又破涕为笑，嗔怒地轻轻打了秀一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钱和秀见到爹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姐俩每晚睡觉前，爹还没有回来。第二天两人早餐时，爹还没有起床。
大钱娘每天要做五餐，给姐妹俩做着一日三餐，给大钱爹做着一日两餐，回家后一餐，出去前一餐。
正月初一，一家人终于吃上了团圆饭。为了这短暂的团聚，娘仨整整盼望了一个腊月。但大年初一过后。大钱爹又恢复了一日两餐的作息时间。
正月十五，河下村东街有花灯展示，大钱姐妹俩晚饭后跟娘说了一声就出门了，随着人群往东街走。东街的一条中心街道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有人家买的，有人家自己做的，反正大大小小造型不一的花灯，映着晚上的河下村漂亮极了。
河下村因一条过道把村子分成了东西两部分，村东侧俗称东街，以姓吴的人家为主，西侧俗称西街，以姓严的人家为主，谁也说不清原因，反正祖祖辈辈过下来，姓吴的人家普遍比姓严的人家过得好，吴姓人家每家差不多都会比严姓人家多出一两亩田地，吃的穿的用的，明显的东街的人比西街的好。村子里有两三户无地户，也都姓严，在西街。村子里有大的活动，一般都在东街举办。
姐妹俩在人群中走走停停，仔细地欣赏着每一个花灯的精妙之处。感觉到有人拽自己的袖子，大钱回头一看，很是吃惊，怎么又是吴家老二，他不是进城了吗？
大钱吃惊，吴家老二却是惊喜，他稍稍凑近大钱一点，小声说：“小钱，我找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过来，跟你说个事儿。”说着左右看看，似乎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大钱看到她，想到了那一天在村口，吴老二对自己的无礼，生气地说：“俺跟你没事儿，一边儿去。”
他们的声音把秀也吸引过来。秀问：“姐，你认识吴二少？”
“俺不认识。你怎么认识？”
“谁不认识，咱们村的一帅哥！帅哥！”
“别瞎说，不怕人家笑话。”
看她们姐妹俩咬耳朵，吴家老二忙道：“小钱，借一步说话，跟你说的是正经事儿。快点！”一边说还一边做着往这边来的手势。
大钱不为所动，拉着秀就往前走。
吴家老二赶紧上前一步，假装路过，却故意擦着大钱的身边小声说：“赶紧跟着我过来，不然我就大喊你的名字，信不信由你。”
大钱气得想跺脚，却也怕他真喊自己的名字，那就说不清楚了。她拉着秀，走，看这小子搞什么鬼。
跟着吴家老二三拐两拐进了一个胡同，看四下无人，吴家老二停下脚步，等大钱过来。看秀也跟过来，略一停顿，然后果断地说：
“秀在也没关系。小钱，俺很认真地跟你说话，你听好。首先俺替俺爹跟你们道歉，有枣树的那块地，你们不愿意卖我爹决不会强求，我们决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什么枣树地？什么卖不卖？听不懂你的意思！”秀听着有点不对劲，不等吴老二说完，气急败坏地质问。
“没你事，一边去，俺是跟小钱在说话！”吴老二顶了秀一句，转向大钱：“小钱，我真心跟你说话，你也许现在还不知情，没关系，卖与不卖决定权在你们手里，没有人强迫你们。第二件事，我真的想娶你，这次是回来过年，明天俺就要去省城参加军校考试，你只要等俺，俺学完后一准儿回来娶你。”
看大钱已经瞪大眼睛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心突突地跳，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长出一口气，强压下心跳，故作镇定地说：“说完了。”
又停了一会儿：“小钱，你怎么说？”
大钱终于反应过来，这人实在太不要脸了，她涨红了脸，声音里都充满了愤怒：“你真无耻！婚姻都是父母作主的，哪里是你这无耻之人随便胡扯的……”
“俺家已经托人说去了……”吴老二急急地说。
“说了俺也不嫁你！”
“那你嫁谁？”
“俺谁也不嫁！”大钱也顾不得秀了，自己径直顺着胡同往前跑去。
秀还呆呆地愣在那里，这太刺激了！还可以这样？
看大钱已跑远，看秀还愣着，吴老二也不知所措，他慌张地冲秀说：“你跟你姐说，我说的是真的，真的……”
秀反应过来，冲他说了句：“你胆大包天！”然后向姐追去。
姐妹俩并没有回家，自然更不会再无心看花灯了。两人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看到那一排枣树。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光秃秃的枝条硬生生地向上生长，充满了力道。一阵寒风吹来，大钱一个激灵。回家吧。
家里肯定是有事情了，不然吴老二也不会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虽然他很烦人，但看得出是真诚的。现在爹已经两耳不闻事了，他封闭了自己所有的感官。那处理这些事的就只有娘了。大钱很自责，过完年自己就17岁了，却不能替家里分忧。
要做点什么，但首先得问清楚是什么事。
回家的路上，大钱一直在猜家里会有什么事，一直在想吴老二说的第一个事，对吴老二说的第二个事，她却下意识地忽略掉了，可能是她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嫁人的事吧。
第二天，正月十六，也是吃饺子的日子。大钱一边和娘包着饺子一边问娘：”娘，咱家现在有什么事不？”
“你问的是什么事？”
“有没有烦心的事，”略一停，又说：“俺和秀都大了，俺们应该替娘分担了，娘觉得俺们行不？”
娘没有说话。一直没说。姐妹俩也沉默。
吃完饺子，大钱娘没让大钱帮助收拾碗筷，而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收拾停当。然后坐在炕头上，叫姐儿俩也坐过来。
娘一手拉着一个女儿，还未开口鼻子先酸了。她背着光，但孩子们还是看到了娘湿润的双眼：“孩子们，你们都不小了，村里像你们这样大的闺女好几个都嫁人了。你们看大妮跟秀一般大，这不年前也嫁人了吗，俺也想把你们嫁了。”
“俺不嫁！娘，俺不嫁！姐也不嫁，俺们要跟您在一起！”还没等娘说完，秀已大喊起来。
大钱也使劲摇着娘的手说：“娘，你干嘛这么着急把俺们嫁了呀，现在爹这个样子，您多需要俺们陪你呀！俺们要陪着你！”
“孩子们，娘已经考虑好久了。”待姐儿俩平静下来后，娘继续说：“你们哥走后，你们爹的魂儿也跟着走了。他虽然也每天回来吃饭睡觉，可他的心已经不在咱们身上了。你们爹天天泡在牌局里，基本上就是一个输，不带脑子不带心，靠一双手打牌能不输吗？你们爹中午回来中午喝酒，夜里回来夜里喝酒，娘是怎么也劝不了了。这不，半年时间里我们的积蓄已经花光了，光就光吧，反正还有那十块大洋呢。俺想，怎么也够他再折腾两年了。谁知道年前人家来算账，俺才知道他借了吴大有家……”
大钱娘停了停，想了想，还是不想让女儿们知道爹的不堪。娘接着说：“你们爹借了吴大有家不少的钱。因为那个牌局设在吴大有家一个闲置的院子里，就是他家办的，所以你爹借他家的钱很方便。人家看在你哥曾跟他家两个孩子同窗的份上，咱们又是孤儿寡母，没有好意思直接上找上门来，是让你们铁柱大柏转告的。提了几个说法让咱们选，一个是村北有枣树的那块地抵押给他们，咱们什么时候有钱了，可以原价赎回。二是大钱嫁给他们家老二，欠账勾销，将来他们老二给俺和你爹养老。三是先欠着，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但话得说到明处。”
大钱姐妹俩静静地听着，谁都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应该说人家开出的这些条件，哪一条儿都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娘又说：“无论是钱还是情份，娘都不想欠任何人的。娘想好了，那十块大洋还给吴大有家之后，还够你们两个出嫁用，娘真担心你们爹这样会把你们也拖累了。趁娘现在还有这个能力，把你们俩风风光光嫁了，以后光剩娘跟你们爹，怎么都好办，也许过两年你们爹明白过来，日子也就好的。”
“娘！”
“你们爹呢？俺没能给他多生几个儿子，俺欠他的。娘也想好了，他愿意打牌就接着打吧，只要家里还供得起他，就可着他玩。俺已经拜托你铁柱伯伯了，让他带着你爹到西街来打牌，这边儿玩儿的小，就是个乐子。在东街那边儿输一次一个铜板，在西街这边儿输20次才一个铜板，也就是占个时间磨磨手，输不了多少钱了。这不。春节后这几天他都是去西街玩的，初二是你铁柱伯伯拉着他去的，这几天是自己主动去的。俺也跟你铁柱伯伯说好了，从今年秋天起，咱家的地呢，让他家替咱们种，要不他家大魁也是整天帮咱家的忙，收成两家对半分，够俺和你爹吃饭就成了，你们也不用担心种地的事儿了。”
听到这里，已经出乎了姐妹俩的预料了。真的没有想到，娘已经悄悄地做了这么多重要的决定。娘莫不是心灰意冷了吧？大钱的心沉了下来。
娘像是对两个孩子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大钱呢，脾气好心眼也灵活，将来会照顾好自己的。吴家老二那儿，咱嫁过去不合适。咱跟人家门不当户不对，再加上你爹欠人家的钱在先，这样嫁过去咱更比人家矮了一截，有了这一茬子，也就不方便嫁在在本村了。大魁的二姑来提亲，说的是北邻河上村万金家的大儿子，人很老实，还读过几年书，家里就兄弟两个，负担也不重，两个村子离得也近，来回方便。万金老汉就是常来咱村卖染料的那个人，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人家缺斤少两，跟乡亲们相处得都不错，赶上吃饭的当口，东家喊一声到俺家喝一碗粥吧，西家叫一声到俺家喝口水吧，一看就知道人好，是本分人家。就是那孩子岁数比你小四岁，现在都时兴女大男小，娘还比你们爹大呢。你比他大，将来在家里说话还算数，不算毛病。娘已经答应人家了，麦收过后就把婚事儿办喽。”
“娘，俺不想嫁。”大钱小声嘟囔着。那个卖颜色的老头她见过，干干瘦瘦的，看上去倒和蔼。可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想在娘身边，还不想嫁人。
“秀呢，挺聪明的脑袋，可性子直，爱惹事，嫁远了娘还真不放心，再加上咱家现在成了绝户，俺就愿意给秀找个本村的。娘也照看着点秀，秀婆家也罩着点儿咱家，两好儿。正好大魁二姑给钱提亲的时候，俺跟她说了秀的事儿，她问娘她家大魁怎么样。大魁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人老实忠厚，知根知底，能容得下咱秀，就是家里人口多，日子紧巴些。娘想人穷不算毛病，人好才最重要。他家人口多外人也不敢欺负，秀有的是力气，将来好好种地，会有好日子过的。娘也答应了这门婚事，待你姐出嫁后娘也把你嫁过去。”娘不顾孩子们的插话，一口气把话说完。
“娘！不行，俺决不嫁大魁！那个呆子！俺不喜欢他，再说他也不喜欢俺，他喜欢俺姐！”
说出这话，不用说大钱，连秀自己也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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