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一十八年，腊月，四九之日，第二场雪比往年来的急了些，鹅毛如絮，不出半日光景，凛寒笼罩下的汴京，一草一木，青砖红瓦，全都换上了银装。登高远目，分外娆娆。
阔逾二百余步的日华大街，在风雪侵扰之下，没有了往日热闹，如今只剩稀稀落落几个人影，也是顶着雪，拢住袖笼，加快脚步赶路，丝毫不顾临街店家的热情叫卖和召唤，一串串脚印，在话音刚落，便被新雪覆盖。
“这他娘的贼老天，还让人有没有活计？”
临街招呼的店老板，裹着厚实的棉衣，戴着低沿斜角帽，不住的搓着手，时而拍拍身上的雪。吐着白白的水汽，抬头仰望天，满脸愁容，忍不住咒骂起来。这半日光景过去，还没开张，眼瞅街上人影越来越稀疏，今日这生意是没指望了。
店老板是京城做买卖的外地人，姓李，具体叫啥，不大清楚，人称李老汉。这间酒馆，是年初刚盘下的，靠着独特的味道，加上夫妻俩的勤劳，不到小半年光景，便有起色。
如今酒馆刚转好，偏偏碰上这天煞的大雪。李老汉心有不甘，寻思着多少揽点生意，不能放空日，又坚持挨了半盏茶功夫，见天被雪压的暗乎乎，抄起火折子，艰难的挑亮了店门两边的大红灯笼。复往两边瞅了一瞅，隔壁老张和老王的铺子，店门紧闭，显然不打算开门营业了。
“小老儿遭这罪干甚。罢了罢了，整年无休，权当老天爷心疼，休上几天。”
李老汉吐了两口白丝，跺了跺脚，弓着身子，转身入堂，搬起门板，封门歇业。哼着小曲儿，正准备关上最后一块门板，一只冻的铁青又血红的大手，抓住门框，隔着门板传来一句生硬的官话：“店家，打尖。”
一听打尖，李老汉来了精神，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所谓求之不得，不求自来。当即赶紧移开门板，招呼进来。等放置妥当，扫眼往去，便见那人已经坐在堂左临窗一桌，窗已经被挑开，风吹雪卷，溜了进来，落在桌面上。那人已经自倒了茶水，握在手中，不住的打望着窗外，眉头紧骤。
那人一身黑衣，看着极其单薄，身上的落雪，一片片融化，头发随意散开，没一会儿，白腾腾的水汽，从头顶身周散发开来。一柄弯刀，挨着黑色斗笠，靠在桌边。
“是个练家子，要小心招呼着。”
李老汉心里没来由一紧，直犯嘀咕。活了这么大岁数，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不然靠什么在这竞争激烈的繁华京城落下脚来。
不等李老汉开口，那黑衣人便先开口了：
“店家，吃的喝的，尽管上来。”
言罢，从怀里摸出三颗碎银子，邀邀手，李老汉小跑过去，捧到手中，暗里一掂量，立马喜上眉梢道：
“大爷，实在不好意思，这大雪从早上下起，供应的果蔬酒品一干用物，都阻在道上，到现在都还没过来。店里现在只有酱好的牛肉，还有自家酿的烧刀子。不知大爷是否中用？”
“中用！酱牛肉二斤，烧刀子，先来八两尝尝，好吃，再续。对了，酒热三分。”
黑衣人眼光一亮，立马言道。李老汉道了一声“好嘞”，朝着后堂着着长调吆喝：
“酱牛肉二斤，烧刀子八两，三分热！”
唱罢，将手里的两颗碎银子，放到桌上，指了指手里的碎银子道：“大爷，这个就足够吃用了。”
黑衣人没话，李老汉识趣的回后堂催促，没多大功夫，一大盆热腾腾的酱牛肉，并上一壶酒，便端了上来。
那黑衣人犹如几天没吃饭一样，弃了筷子，直接上手，一口牛肉，一口酒，眨眼功夫，酒肉见底。李老汉识趣的再上一盆，酒多上两壶，一连补了三次，那黑衣人吃速才慢了下去。小半日光景，吃喝利索，问了息侯府方向，戴上斗笠，抄起弯刀，便再没有二话，摸出两颗碎银子，丢在桌上，径出门外，眨眼间，便消失在风雪中。
李老汉望了望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吃了一嘴风雪之后，挪过去步子，一边收了碎银子，一边笑盈盈道：
“老天开眼，可怜小老儿，今儿遇见大主顾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后堂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继而碗碎如继。刚要喊问，只觉心口一疼，艰难下看，就见一道晶莹剔透的箭矢透出棉衣，血汩汩而出，眼睛一黑，栽倒在地。
风雪更大，吹的大红灯笼，呼啦呼啦作响。
黑衣人消失方向，突兀一道白色的影子，似乎和天地的白雪融为一体，飞快的追了上去。
那黑衣人借着风雪，挨着街边房屋，趁着腹饱身暖，左拐右转，飞快的朝着息侯府方向赶去。尽管如此，借着房屋阴暗和大雪天昏，若不是雪地上细微的痕迹，根本无法察觉有人刚刚经过。风雪一急，那点微末痕迹，也显见不到了。
“前面就是金章桥，过了此桥，左转即是了。”
黑衣人躲在墙角里，打望着金章桥，脑子里回想着李老汉的话。
汴京城水利发达，大大小小的桥，足有七八十余座，有不能过船的平桥，有专用过船的拱桥，无外乎此两种，只是样式制款不一罢了。这金章桥，便是一座平桥，纵横有三十余丈，在靠桥中心地方，左右各伸出一耳，约么七八丈，是为耳桥，耳桥尽头有八角飞檐亭一座，左曰章亭，右曰金亭，是为观览河景之用。
汴河风光，此处最盛。
章亭斜对岸，乃是汴河步道，十步一景，百步一画。金亭对面，便是汴京著名的百花阁，临河而建，极致形胜，特别是里面的莺莺翠翠，乃是最撩拨心弦之所在。
平日里两亭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如今大雪压河，罕见的空无一人。若是常住本地，则会大为疑惑，纵是雪再大，也不至于一个人影都没有，那些文人墨客，可不是最喜此时此景。
黑衣人自然不晓其理，当是正常，趁着一阵风吼，身疾如电，眨眼便跃至桥中。刚过耳桥，身影便硬生生砸在桥上，一声清脆的虎啸，圆月弯刀出鞘，刀光断雪。
黑衣人横刀身前，一动不动，借着眼睑余光，瞥见金亭飞檐上，立着一人，一身白衣，发亦如雪，一动不动似与天地风雪一体。
“是个高手！”
黑衣人屏息，想要摆脱白衣人的气机锁定，眨眼之间，试了数十次方法，尽皆失败，知道无法妥善。当即弯刀一横，身子一纵，犹如燕子飞天，杀向白衣人。黑衣人动作之快，将这天地风雪都比了下去，似乎全部静止。
白衣人明显“咦”了一声，似乎大为意外，当下又想明白什么，复尔轻笑一声，身稳如山。
黑衣人势如劈山，刀光明尽而暗，风雪失色，行至半空，弯刀离手，人却一个挪腾，转尔奔向息侯府方向。
白衣人轻蔑一笑，随意挥手，便将刀光夹在两指之间，看了看刀锋，自嘲道：
“是我大意了，本来不会进近半分，如今过指一寸，是我小瞧了。”
言罢，又是随意挥手，已经跃过金章桥的黑衣人，身影一滞，栽倒在地。
白衣人飘然而至，从其怀里摸出一个牛皮包裹的物什，看了看上面的漆封，松了一口气，隐入风雪中不见。
风雪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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