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幼儿园的铁门漆成天蓝色,门框上挂着褪色的阳光幼儿园木牌。
父亲把我从三轮车后斗抱下来时,我死死攥着他的工作服口袋,指节都泛了白。
那件沾满豆腥味的藏蓝色外套上,还留着凌晨压豆腐时溅上的卤水渍。
小树要当男子汉。父亲蹲下来给我系鞋带,粗糙的指节刮过帆布鞋的破洞,你看,这个幼儿园有滑梯,还有秋千。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晨雾里消散,远处传来孩子们做早操的铃鼓声。
我终究没有哭出声,只是把脸埋进母亲连夜缝制的碎花书包。
转学第一天,城西菜市场豆腐摊的生意暂停了,母亲特意穿了过年才舍得穿的枣红色毛衣,往我口袋里塞了两块还温热的豆腐干。
教室里的暖气片滋滋作响。当老师让我自我介绍时,三十双锃亮的小皮鞋齐刷刷转过来。
我盯着自己露出大脚趾的棉鞋,听见后排有孩子哧哧地笑:他身上有股馊豆浆味。
放学时下起了雪粒子,父亲的三轮车顶棚积了薄薄一层冰碴。
我蜷缩在盖豆腐的棉被堆里,听着车链子咯吱咯吱碾过结冰的路面。
路过油坊街时,炸油条的香气混着豆腐坊的蒸汽从塑料门帘里涌出来,父亲忽然哼起走调的小曲:豆花儿那个白哟,日子那个长
腊月里的豆腐生意格外红火。
凌晨三点,作坊的钨丝灯泡在雾气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我蹲在磨盘边上看母亲舀豆子,浸泡过夜的黄豆从她冻裂的指缝间滑落,在石磨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父亲裸着上身推磨,结满冰霜的窗玻璃上映出他隆起的肩胛骨,像两片振翅欲飞的蝴蝶。
小树知道为什么豆腐要半夜做吗?母亲往灶膛添了把柴火,跃动的火苗在她眼底跳动,鲜豆腐见了朝阳会发酸,就像人要是睡过了头,好时辰就溜走啦。
年关将近时,家里添了台二手冰柜。
除夕夜,父母在冰柜顶上摆了尊陶瓷财神,供碟里不是瓜果点心,而是撒了白糖的嫩豆腐。
零点钟声敲响时,远处炼油厂的汽笛声与近处的爆竹声混作一团,父亲忽然举着搪瓷缸子站起来:明年咱们买商品房!要带抽水马桶的!
春分那天早上,豆腐坊来了不速之客。穿皮夹克的男人踩着锃亮的皮鞋绕过水洼,手里转着串黄铜钥匙:这片棚户区要改造,给你们三个月找新地方。父亲握着豆腐刀呆立半晌,刀尖上的豆浆一滴一滴落在胶靴上。
搬家前夜,我在墙根发现个铁皮盒。褪色的玻璃弹珠、印着米老鼠的练习本,还有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扎羊角辫的女孩坐在三轮车上舔糖葫芦,鼻尖沾着亮晶晶的糖渣。
我想起那年逃学回家的小路上,她攥着我的衣角说:等我有钱了,要买下整条街的豆腐。
拆迁队来的那日,父亲执意要亲手推倒石磨。铁锤砸下时,飞溅的碎石在朝阳里划出金色的弧线。
母亲蹲在废墟里捡拾完整的豆青砖,说要留着砌新灶台。
我望着轰然倒塌的砖墙,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就像刚点好的豆腐,一旦破碎就再也聚不拢了。
升初中那年,我家在农贸市场有了固定摊位。某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我正给豆腐换水,听见有人轻轻敲玻璃柜:要三块卤水老豆腐。抬头时,雨伞沿下露出双熟悉的杏眼,睫毛上还沾着细密的水珠。
还记得大明湖畔的逃学犯吗?她晃了晃手机吊坠,塑料挂件里封着颗褪色的玻璃珠。市场顶棚的雨声忽然变得遥远,我望着她米白色风衣上的雨痕,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两个孩子蜷在棉被堆里分食冻硬的豆腐干,呵出的白气在星空下缠绕成解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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