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前一夜，林文书所在是戏班已经在临海县演了两天的戏。
白日里林文书在茶馆遇到江药商之后，除了登台演出的时候，那块无字牌几乎无时不被他握在手里把玩，很是喜爱。
整个戏班的人轮番上台表演，到了这天夜里，轮到林文书休息的时候，听了一整天的琴鼓声，自然是想要找一处清净的地方好好放松放松。
林文书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临海县城附近的芦苇丛边，也许是因为人迹罕至，这里的一整片芦苇长得尤其茂盛。而长满了芦苇的湿地，更不是村民散布溜达的好地方，于是来这块的人，也就越发的少了。
林文书原先只不过是想在这里透透气，随后就要回去的。谁知道却听到身侧的芦苇丛里传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响。
这里人烟稀少，此时又是夜黑风高，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响动大概多会主动回避一二。可那天晚上的林文书，也不知道是不是唱了一整天的戏，被锣鼓声敲得晕了脑袋。
非但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还迎着这古怪的声响，寻了进去。
他这一进入芦苇丛，两边的芦苇簌簌而动，立刻就被里面的人发现了行踪。
从芦苇丛深处一下钻出数条人影，每个人腰间都挎着长刀，目露凶狠。林文书自认为身手在普通人中已经很是不错，但在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的时候，不过一个照面，就已经被人长刀架上了脖子，再无还手之力。
可那些人制服他之后并没有立时下手。反而从里面走出一个汉话说得不错的男人，就像他打听起了临海县城里的事。
城里布局如何？囤兵几许？最近可有什么往来商队？
林文书一路跟着戏班四处表演，虽然各种苦处没有少吃，但这种濒临生死的关头，一般人一生之中也难得遇见几次。
他当时一心就只想着保命，哪还管得上其他。横到在颈，当下就将他们问的这些一五一十交代了个清楚。还将今日刚刚进城了一队押运物资的官兵，也一并告诉了他们。
那个男人从他的嘴里套出自己想要的事之后，就回头和他同来的伙伴商量了起来。
虽然林文书在第一个照面的时候惊惧交加，没有来得及打量，但在此时也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留意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再加上他们一口让人听不懂的异域方言。
林文书的脑子里，立刻反射出了曾经听人说起过的，沿海一带常有倭寇侵扰的传闻。这些人下手，不但是要搜刮食品财物，人命在他们的眼里也是视如草芥。
为了活命，林文书只得在那些人面前一味伏低做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索性到了最后，他们内部发生了分歧，几人争吵间，竟然没有将林文书这个误入芦苇丛的意外灭口，林文书借着这个机会一退再退，终于借着那些比人都高的芦苇丛掩护，偷偷离开了那些人的势利范围。
林文书侥幸逃过一命，一时之间却也不敢轻易进城，怕在半路再遇上这些倭寇，到时没了这些芦苇的遮掩，他就是想逃都难。
这样一直等到了深夜，四处静寂无声，林文书这才敢从藏身的那片芦苇丛里出来。一路跌跌撞撞跑回了城去。
思虑再三，他又怕自己之前在那些倭寇面前说的事会对这座海边小镇带来大难。最终还是在夜半时分，敲响了当地县令大人的住处。
他想将镇上可能来了倭寇的事情告知当地县令，又担心县令质疑自己如何会知晓其中细节，以及自己告诉了倭寇那么多镇上的事，会被误认是细作。
这时刚巧被他瞥见了身上的这块玉牌。想到江药商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有了一份相当的身家，娇妻在侧，而自己身为乐籍，却只能日日跟着戏班走南闯北。
一时不忿，直接捏着玉牌就进了县令书房，直言在城郊无意间听到了有人与倭寇私谋，恐怕不日就要攻入城中，让县令大人早做准备。而这块玉牌，就是自己在那些人离去之后，在现场拾到的证物。
县令果然一脸严肃地取走了他手里的玉牌，并让他先行离去，不要声张。
林文书原以为这样一来，至少官府有了准备，就算倭寇攻城，他也已经尽到了提醒之职。再过一天戏班在这里的邀约就要到期，到时劝班主带着他们远远离开，避开这场灾事也就是了。
谁想到当天夜里，倭寇就下了手，他们要的也并不是这座城，而是途径这座县城的万两官银。
第二天一早醒来，重阳节都被染上了一层血色，驿站中押运官银的官兵无一生还，那几车沉甸甸的官银也随着不见了踪影。
知晓消息的那一刻，林文书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冻结了，昨晚本以为好意的告知，已经将他和这起案子彻底地连在了一起。
甚至他给倭寇们提供的信息可能就被用在昨日夜里的劫杀上，在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以后，他早已经失去了说出真相的勇气。
果不其然，还不到午饭的时间，他就被官差带去了县衙中，询问这几天发生的事。
而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因为此案牵扯重大，不止是他，当时镇上的所有外来之人，都被一同请到了县衙问话，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那位江姓药商。
一开始的时候，林文书还抱着一丝侥幸，若是县令大人信了他昨夜的话，那么此案中被判通敌之人就是江姓药商。而他除了心中有些愧疚之外，至少能保自己一身平安。
但他并不知道这样重大的一件案子，又怎么会仅仅由一位县令来单独审理。
理所当然地，上面另派了钦差来审理这起案子。而原来的县令大人，只能作为一个助手从旁协助。
他们这些被视作疑犯关押在监牢里的人，就这样在牢房里浑浑噩噩地过了有小半个月。
林文书再一次见到外头太阳的时候，却是从旁人的口中得知，原先的县令大人已经因为办案不力被拉去判了死刑，而自己因为告密有功，成了唯一一个被赦免出狱的人。
那些和他一同被关进牢里的人，运气就比不上他那么好了，流放的流放，病殁的病殁。
而在那之后，林文书就对自己的这段经历讳莫如深，甚至之后不惜改名换姓，就为了避开这段不堪的回忆。
直到很久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得知当年的事并没有随着当年那些人的离开，就此了结。依然有人对当时的真相耿耿于怀，这对他而言，无异于如鲠在喉，让人深夜难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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