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陵道上,有一人一骑,飞驰而来,所过处,梅花混同黄尘,漫天翻飞。细一看,马上驮有一长须棕髯者,看样子已过不惑,其剑眉豹眼,眉宇间不怒而威。但见他大龙鳞甲加身,外披粗布白衣,背上别一柄流星大锤,一手持鞭抽打马身,一手紧握缰绳御马,此人正是那叛将曹铤。
马背上闻得婴孩啼哭,曹铤转过头,安慰道:“小儿,怕甚,我同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成日趴在马背上困觉,胆子忒小,一副妇人心肠!”骂骂咧咧间,马已到瞳川关?前。
曹铤拿出国公符,握在手上,大声喝道:“开门,我乃国公曹铤,速开此门!”守城将遂开城门相迎。今日当值的是曹铤老相识朗曜,此人事故圆滑,早年因世子之争,牵涉其中,被前朝君上迁至瞳川,戍守边关,渐被朝中人遗忘。
只见朗曜步下城楼,弯弯眉眼向下耷拉着,脸上似笑非笑,眼珠一顿乱转,只一刹,心思早已天马行空而去。他下阶来,对曹铤俯首,行叉手礼:“曹公别来无恙。”曹铤下马还礼:“朗县尉安康!”
“不知曹公到此有何公干?”
“我奉君命,欲携此子往南去。”说话间,曹铤从马背上抱下一个孩童,将他手摊开,继续说道:“你看他右手少一指,再看他背上梅花胎记,必已知晓其身份。如今他身患重疾,君上命我往南送至岁首关外,那里有岳翎一族的踪迹,还望郎县尉在我牒文上盖章,速速放我离去,耽误了时辰,恐君上降罪。”
朗曜一看,确是九指婴孩无疑,再看背上,也确实有隐隐一朵梅花,错愕一番后回神过来,心生一计道:“曹公可知,你手上这名婴孩,干系重大。我风闻,得九指郎君者得天下,你我何不联手夺之,他日定能咸鱼翻身,逆天改命!”
曹铤听罢,手抚长须仰天大笑:“哈哈哈,朗曜君虽不在京畿,消息倒是灵通。只怕是久未提拔,病急乱投医了吧,什么江湖术士口中的虚妄之言都可尽信吗?”
朗曜微微一笑:“不可尽信,亦不能不信,无风不起浪嘛。话说回来,今日你我若功成名就,凡事我任君差遣,绝无半分私心。想来曹公身家显赫,位极人臣,何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好教我依附依附,我朗曜甘愿效犬马之劳。更何况,曹兄知道,将士出关,需手持龙符,另加烽火传令或君上手谕,缺一不可。”
曹铤将背身流星锤取下,重重地立在身旁,正声道:“朗县尉知我忠心无二,你此番逆言,我权当没有听过,你速速放我南下,不可误了时辰!”又附在朗曜耳旁说:“你可知你我二人留京家眷,悉数已被君上派军驻守圈禁,你我若有忤逆,他们即刻命归黄泉!此为君上亲生九皇子,他的行踪,岂能让旁人知晓。君上派我一人一骑出关,为的就是此子周全,不然我堂堂国公,何苦接这苦差?”
中州各国,素来以孝先行,朗曜听得进去,毕竟老母等一众家眷尚留在京城。他即刻变脸般换了副嘴脸,满脸堆笑道:“方才我仅是为君上试探试探曹公罢了,曹公赤诚忠心,天地同鉴,实乃我辈楷模,小的愿即刻盖章放行。另,曹公从京城至此已疾行数日,人不歇,马却也困倦了,我已备下良驹,曹公可自取而去。”
曹铤俯身行叉手礼:“如此甚好,有劳朗县尉!”
过了瞳川关,曹铤长舒一口气,转身对婴孩笑语道:“你小子当真福大命大,幸有浑芥子神机妙算,令我语言周旋,不可恋战,这才庇佑你小子过关,不然方才一关我已大打出手,自是误了时辰。”
曹铤一走,朗曜即遣派手下一员,命其带上细犬,悄悄跟上曹铤。朗曜道:“我那匹马,背囊中藏有我夫人特制香囊。我的黑娃儿嗅的出,”随后他从怀中取出手绢,让随身细犬闻了,道:“黑娃儿,此后能不能日日有牛骨,餐餐有猪汤,就看你的了!”
不多时,曹铤催马行至临龚关外,却见烽烟四起,他心内一紧,心说糟了,宫内消息已然到了。他从内袖中拿出二道锦囊,拆开一看,上书:《易神经》二十四卷末世轮回论,柳道君应深知其意,如实告之,如是如是……
“听天由命吧,儿!”曹铤念念有词。他不惧不退,反更加紧催马。
来到关前,临龚守将柳章已骑马迎来,见他身披大叶紫金甲,头戴束发金冠,左手持大魏兵旗,右手握一柄长剑,满面紫髯,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那气魄,虽只一人一骑,也抵得过万马千军。
曹铤见状下马,将流星锤留在身后马上,见到柳章先行跪下,并行叉手礼道:“柳道君,柳道君救我,救天下百姓!”
柳章见他未配兵刃随身,双腿微微一夹马肚,行至曹铤身前,以上观下,喝道:“贼人曹铤,你我皆受朝廷俸禄,一日食朝廷粮,一日便为朝廷兵,何故叛魏!”
曹铤微抬起头看他,刻意压低声响道:“柳道君,实不相瞒,我受浑芥子所托,要将马背上的孩子送往南处去。也不知柳道君是否通晓《易神经》?”
柳章轻轻一声哼道:“曹贼勿顾左右而言他!速速受降!”
曹铤兀自说道:“《易神经》二十四卷末世警言云:‘善恶轮回间,诸法亦空门。我主赴死而落轮回道,损一指而复生,天下意志,尽归其心。’柳道君可记得?”
“难道此子真是圣家转世?”柳章这么一问,曹铤看他眼眸颤动,已知其动摇了心智,此人应如浑芥子所言,确是唐霖教人无疑。
曹铤心想,唐霖教早前也有多人为求自保而叛教,不知前面这个又是如何抉择,他只能依浑芥子锦囊言,说道:“正是他,唯有将他送往东国诸岛,才能免遭贼人截去。我这还有浑芥子手书一封,望柳道君相看。”曹铤作答。
柳章遂拆了书信查看,确是浑道师亲笔所书,左旁亦有那印章落款。
“功行掌春秋,紫微星下宿,德泽普万里,千载照中州”,但见柳章读完信件,那信上所书字体便微微发出光来,从字墨里烧出火,将信件焚作几片灰烬,随风散去。
柳章此刻已确信无疑,他侧身下得马来,作揖正声道:“但请曹公依令行事!”又转身对着城楼下令:“开门!”
守备军士虽心生疑虑,但依大魏律法,边关事务皆由长官定夺,不容置问。
眼见城门大开,曹铤作揖道:“我也不知今日是否行差踏错,但只知这条路,是我辈该走的,必须走的,柳公今日所为,来日必当报答!”
柳章道:“曹公,前路多险,对的路,向来不好走,此一去,也不知能否再会,若有缘,他日把酒再言欢!曹公走后必有追兵至,我来拖延。”曹铤深鞠一躬,遂上马南去。
柳章朝着曹铤一行离去方向作叉手礼,自言自语道:“愿圣家安康。”而后转身对左右言道:“想我先前,托生到个好人家,锦衣玉食的,也算祖上积德。如今私放叛贼,已是罪责在身,好日子到了头,其中缘由,我没时间细说,我如今只跟兄弟们说一句,彼让小贼窃国,我已决心反他,卫道扶殇。承蒙各位兄弟看得起,多年来常伴左右,如今已到分别时刻,愿继续跟我的,在下感激不尽,不愿再跟我的,但可自行离去,回家赡养父母,柳某金银相送。”
左右军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直到听得人群里有人喊:“卫道扶殇,虽死无憾!卫道扶殇,虽死无憾!”众人附和,声浪渐起。
此时但听关外一声马叫,嘶鸣声划破天际,众人噤声。柳章在城楼上转过身,只见关前又来一骑,那疾驰的马,足上镶裹着赤金,在边关夕阳下反射着道道金光,刺得人直晃眼。马上驼着一人,头戴琥珀束发冠,黑布半蒙着脸,身着白色粗布素衣,急急催马而来,马脖子上铃铛作响,来人正是甘云。柳章心内一紧,知道不是甘云对手。
甘云一路而来,心知狼烟传信已至临龚,但见城门大开,四下却不见那曹铤身影,想起平素听闻柳章同君上素来不睦,方才又隐约听得城门内传来众人呐喊,甘云轻蔑一笑,心想,“如此刚好成全了你柳章之流,以身卫道。”
柳章取了一副弓弩,瞄向甘云射出,那金足马一惊,前蹄凌空而起,箭矢落在马前,甘云趁势腾空而出,脚下生风般,步法奇快,未及众人反应,他已沿着城楼直上,一边奔袭,一边抽出随身所带双股金蛇剑,轻轻落在城楼上,左右腾挪,双股金蛇剑一顿左劈右砍,霎时已有数位军士人头落地。
鲜血溅到他面额上,沿着双眼流下来,染红了一袭白衣。
柳章等人哪是对手,从未见过如此剑法的众人呆立原地。只见甘云登上城楼屋檐,收去双股剑,眯眼笑对众军士道:“尔等今日有两条路走,一是取我性命,否则我折返回来必不留活口。依大魏律,逃兵者夷三族!二是奉我军命,拿柳章项上人头者,即刻进京受封!”话毕,柳章又朝他射出几箭,甘云轻松侧身躲过,而后吹了个口哨,便反身一跃,从屋檐下,款款落在金足马背上,绝尘而去。
行不多远,就听见身后城门传来鼓点,甘云不禁一撇嘴,知那柳章已是身首异处。
前面就是岁首,曹铤刚欲要从背上取下锦囊翻看,却只听得身后一枚箭矢破风而来,不偏不倚射在那锦囊之上,曹铤一惊,锦囊从手上抖落。他回身一看,一眼认出金足马,骑马追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左护军教头甘云甘阎罗!
“去你贼娘!”曹铤失了锦囊,破口大骂道,随即牵动缰绳,回身向甘云驶来。倒也不是怒由心生不可自已,是怕那箭矢又发,误伤了婴孩性命,不若正面相迎,兵出险招。他从马背左边拿出护盾,从背后抽出流星锤,迎着箭矢而来,几发箭矢均被曹铤挡下。
甘云见状,抛了弩箭,取了双股剑握在手上,待曹铤近身,他俯身在马右侧,双股一合,曹铤坐骑已失了一蹄!
慌乱间,曹铤从后座抢出婴孩抱在怀中,随即从马上翻落下来,在那沙地上楞是转了好几圈方才停下。曹铤看一眼婴孩,正睁着眼看着自己,挥着嫩如青葱的小手,似乎想说什么。曹铤眉宇一舒,竟笑出声:“小东西,现在倒是不怕了!”
甘云御马回身,朝曹铤而来,曹铤将婴孩背在身上,用盾牌护住婴孩背部,握住流星锤定定立住,大喝道:“甘云小儿,快快下马受降!你曹爷爷饶你狗命!”
甘云脸上拂过一丝轻蔑的笑容。他逼近身来,从马上一跃而下,空中的身影挡去了落日余晖。
流星锤挥出,被那甘云左一剑便挡了攻路,流星锤落地。曹铤翻身落马之时已身负重伤,只不过不自知而已,此时又挡了一剑,再站不稳,曹铤便作势将周身侧出,身体要害尽数暴露,甘云全力刺出右剑,直插曹铤胸口。曹铤右闪,双股剑掠过曹铤胸膛,划破曹铤战甲,在他胸旁深深划了一道。眼见甘云露了后背,曹铤随即取了盾牌重重往甘云背上一击,甘云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曹铤也不觉痛楚,疾跑出数米,拾起遗落的锦囊,拆看时,听得身后马群袭来,想来岁首关魏军援兵已至。看那甘云,也已经起身,步履蹒跚地向自己走来,口里念念有词:“鸡贼,故意露破绽于我!”
不想锦囊上只写了两字:吹笛。
曹铤将锦囊翻来覆去看了两次,确实只有这两字。曹铤自言自语道:“贼娘,老子怎会什么乐器!”
不多久,魏军数十人围攻上来,前前后后将曹铤圈在马阵之中。
曹铤自言自语道:“贼娘,老子怎么会什么乐器!”
“大风!大风!”魏军口中齐喊道,他们敲击着手中兵器叮当作响,马阵愈围愈紧。甘云大喝一声:“诛杀曹贼者重赏!”魏军遂催马,举着长戟向曹铤直直刺来。
眼看魏军就要杀至眼前,曹铤别无选择,从盔甲里取出那玉笛,一顿胡吹,竟也能吹得出响来。众人一头雾水间,听见脚下沙地窸窣作响,似有松动。还未及反应,一阵轰隆声后,魏军兵马一阵人仰马翻,悉数落入沙地之中,甘云刚站稳,亦一个踉跄,落入陷阱当中。
不见了魏军,只听得他们苦苦哀嚎,从脚下传来。曹铤小心踱步往前一望,那沙坑足有数里之深,黑乎乎地望不到底。
身后沙地似有响动,曹铤远远望去,看见沙地上浮出几个土孙人的脑袋。他也只是小时候随爷爷西征时见过这个族类,如今得见,诧异之余唯剩感激。
其中一个土孙人问道:“阁下可是曹铤曹将军?”曹铤边查看婴孩身体,边点头道:“正是在下”。
土孙人又说:“没救错就好,我等奉了浑芥子命在此等候曹公多时,听玉笛响声为号,营救曹公。此时岁首关内伏兵上百,只等曹公去投,若要保全性命,曹公且随我去。”
曹铤道了谢,就牵了马,带着婴孩,随着土孙遁走的沙地一道走。
行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土孙挖的地道。土孙人拿出火折子,点燃一支火把递与曹铤,指了指地道,说:“曹公沿地道行,明日一早可到中州界外,那里自有人接应。”言尽,土孙人即遁地远走。曹铤朝土孙遁去的方向一跪三叩,遂牵马入了地道。
曹铤不明白土孙一族何以出手相救,心内只觉对浑芥子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不一会,朗曜手下追兵赶到,随细犬四下搜寻,发现困在沙坑里的同僚,将他们逐一救了上来。甘云气息微弱,指了指远处一个沙坑:“速去,曹铤走了地道!”
曹铤伏在马背上,举着火把,他真的太累了,他丢了流星锤,卸了周身盔甲,扯了一片衣角裹住伤口,他再没气力了,他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沉沉地睡一觉,还是体内元气渐散,无力支撑,只觉得周遭静的可怖。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一老者,背向自己,端坐在湖边垂钓,耳畔传来老者声响:“曹铤,你命数将尽,可有遗愿未完,说与我听。”曹铤颤悠悠答到:“别无所求,我想送完孩子最后一程,望他以后不负众望,担得起这份责。”
“甚好。”老者用手一挥,鱼线霎时圈住曹铤周身,老者一提手,曹铤便借了力,从马背上惊起而坐,顿时清醒。
天亮了,曹铤看见眼前一丝阳光穿过山脊,不知不觉间,马已出了地道,从一幽暗洞中踱出。曹铤回头看了看婴孩,一声啼哭打破了沉寂,在那山谷里回荡,尤为响亮。曹铤隐约看见两位岳翎人缓缓从天而落。
“曹公一路艰辛,使命已达,曹公可安息了。”他们说道,走到马旁,从马背上抱出婴孩。
只听呼呼两声,山洞里射出两支箭矢,曹铤一个激灵,从马背上惊坐而起,脚下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瞪着马镫腾空而起,两支箭不偏不倚,射入曹铤胸膛。曹铤重重摔在地上,不再动弹。
岳翎人一惊,回过身来,洞里又发几箭。只见其中一位岳翎人用力抖动翅膀,羽毛便如骤雨般向前射出,挡去箭矢,另一位则去到曹铤身旁,摸索出他身上携带的玉笛,附在曹铤耳旁言道:“曹公放心。”而后,两人双臂一震,携婴孩御风而去。
曹铤嘴角一扬,呆呆看着朝阳里的岳翎一行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甘云从洞里骑马出来,走到曹铤马前,摸了摸曹铤经脉,确已气绝。他向曹铤尸首行了叉手礼,喃喃道:“曹公千古,在下失礼了。”然后掏出双股剑来,割去曹铤首级,挂在金足马上。而后,甘云牵着细犬,在洞前草里寻见一片岳翎人遗下的一片羽毛,藏在袖里,回身上马,回京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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