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俗语:雪羞多夜落。虽是如此。
“大人,您回来了。”衙差迎向刚走进门的人。
包拯嗯一声,依旧是那副冷傲的面孔。
“包大人回来了!”
一声欢快的高喊,气息由远及近,打破了整座沉闷的府衙。包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穿着褐衣草鞋的年轻人正在井边汲水,时不时往这边看几眼。
“他的伤如何了?”
“大人放心,这小伙子身子骨硬,伤好得七七八八了。”
“嗯,叫他到后厅来。”
“是。”衙差领命而去。
包拯刚从前衙断完案子,此时尚着一身官袍,抬头见天边欲雪,便径往自己的衙舍去了。
衙差朝适才站在井边汲水的人走过去,边喊道:“狄青小兄弟,别打水了,大人叫你到后厅去见他。”
狄青虽衣服单薄,却是一点不怕冷,额头上冒着细汗。挽起袖子的手臂上虽满是与人搏斗留下的疤痕,看上去依旧十分健壮有力。
“你这,这倒叫衙里的兄弟们不好意思了。一整日又是砍柴又是挑水的,这后衙内的粗活给你干了个遍。”
“哈,有啥不好意思。这些活我自小就干得,石大哥,可别跟我生分。”
“好了好了,先去洗把脸,别叫大人好等。”
狄青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哎一声,立马朝后厅奔去。包拯换了身便服,进去时,狄青已先一步在那里等他。
“包大人。”狄青笑着迎上去。
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眼神中总是透着用不完的活力,与包拯一贯的冷肃冰山脸对比鲜明。
“穿这么少,我不是叫人送了衣服给你吗?”包拯打量对方一眼,不禁问道。
狄青摸摸后脑勺,撇过脸看向一边,难为情道:“大人送的衣服都是新的,我舍不得穿。”
包拯皱眉,“若是旧的衣服,我何必送你。”
狄青扯个笑道:“大人放心,我不冷。”
“近腊月了,你还穿着这种入秋的衣服,出去被人瞧见,倒像是我亏了你。”
“大人难道也会在意别人的说辞?”
包拯抱臂,凝视着年轻人。
狄青脸红一片,“抱歉,小民说错话了。大人别……”
“一身的汗,先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
“这,那……”
“再来找我。”
狄青躬身,无地自容,红着脸跑了出去。
一边的衙差不禁开口道:“大人,您就直接说怕他冻着了不就完了,何必拐着弯儿……”
包拯觑他一眼,衙差登时闭嘴。
“他兄长那边,如何了?”
“听说已经带着老母回家乡去了。”
包拯沉沉的目光停了一瞬。
一边的茶炉中正冒着热气,衙差走过去,拿起长箸,整弄着小火炉中的炭块,咕隆隆的水声渐渐响起。
“水沸了,不用烧了。”
“是。”衙差借着厚巾取下茶壶,为包拯沏上一盏热茶。
狄青借着厨房里烧下的热水在房中洗澡,棱骨分明的脸颊上除了他那朝气蓬勃的笑容,还有一道醒目的刺字。
那是替兄长受过留下的痕迹,是犯过罪的证据,更是世人指指点点的污秽之语。
对此,他从来都不以为意。
包拯站在门边,负手身后,仰头望向天边。
雪花缓缓而来,奔向大地,一时间,无穷无尽。
睦州。
男人撑着伞,尽量不让雪花落到儿子身上。身下的小子却按捺不下童心,一双大眼睛滴溜溜望着漫山飞雪,时不时伸出手去接住几片。
“父亲,瞧,未若柳絮因风起。”
范仲淹笑着垂眸,顺手正了正儿子的帽子。密林之下,被人清扫出来的石阶指引着父子二人的身影,一步步往林子深处走去。
一处清幽的庄园掩映其中,门匾上的字提醒着主人家的身份:和靖。
半个时辰过了。
一小童从里面跑了出来,朝来客报道:“范大人,抱歉,我家主人尚在午睡中。”
范纯仁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范仲淹却是摆手道:“无妨,我愿候先生憩醒。”
小童道:“那大人随我来吧。”
范仲淹点下头,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儿子的手,跟着那小童入了庄内。
一路迤逦,映入眼帘的,是满庭的红梅,开得正盛。
“父亲,好多梅花,真漂亮。”范纯仁看呆了眼。
小童将他们引至一处客间,置于楼中,范仲淹注意到,那楼名唤‘听雪楼’。
“范大人,您先在此稍坐,待我家主人醒来,我立时引来见您。”
“几番叨扰,范某甚愧。”
“大人说笑了。大人几经我家庄园,却总不凑巧家主外出。今日难得在了,却少不得叫大人等些个时辰。”
“无妨,有劳童子传音了。”
童子点点头,转身下楼。范仲淹走至窗边,窗扉径起,整座园子的观景尽收眼底。
“红妆争妍满庭芳。”范仲淹不禁感叹道。
不远处传来几声群鸟的昂鸣声,范纯仁踮起脚尖,指着那声音的来处问道:“父亲,那是什么声音?”
范仲淹朝他手指的地方望去,笑道:“那是鹤鸣。”
“父亲,我们今日要见的人,是谁啊?”
范仲淹捏捏他的脸蛋,“你只消记得,‘梅妻鹤子’,说的正是此人。”
俄而雪骤,纷纷大落。
“父亲,雪下大了。”范纯仁仰着脑袋看着窗外,一边的范仲淹却显得有些出神,顾自喃了句:
“同云千里结雪意,一夕密下诚如羞。”
纷纷白雪,天地之间瞬为一色,引得他不禁想到瑞雪丰年之事。以及……
此番被贬出京,他明白,年过四旬,他并没有表面上那般释怀,却又无从对人说起。
忍不住感叹一声,范仲淹竟有些顾影自怜的惆怅之态。
“父亲,您怎么叹气了?不是说男子汉轻易不可叹气吗?”
“为父只是觉得值此良辰美景,手边却无笔墨可供驱使。”范仲淹收收神色,冲儿子笑道。
“哈,看来这满园梨花砌下的,不是景,是范大人那点作诗的兴了。”
范仲淹闻声立时回神,忙转过身走了过去,恭谨一拜,说道:“惭愧惭愧,希文冒然来访,叨扰老先生清修,望老先生见谅。”
林逋走近,扶他直起身,笑道:“范大人为政之声广传四方,能屈尊到我这山间破瓦之地来,乃我舍蓬荜生辉之幸,何来叨扰之说。”
“先生过谦了。先生一句‘疏影横斜水清且,暗香浮动月黄昏’,才是真正的声传四方。希文浅薄残句,自愧不如。”
林逋笑笑,捻一抹胡子,只道:“文章辞句,来日方长,从不在一时。能留千古者,方为佳咏之流。一如,范大人之心。”
范仲淹面露窘色,“惭愧,叫先生笑话了。”
林逋绕过他,走至窗边,望着自己的梅园。
“一时之得失,非必然,亦非偶然。范大人但秉清正之心,何须挂怀朝野浮名。峥嵘岁月,岂可吟乎春秋,而忘赤夏寒冬之亦然。你的路,不早就在你心中了吗?”
范仲淹怔了半晌,沉默不语。
林逋侧过头,目光瞥向他。
“既来之,则安之。”
范仲淹顿了顿,适才来时浸在眸中那份伤愁悄悄散动着。
“希文实在无地自容。先生说得对,今番倒是我执着了。”
林逋笑着哼一声,有雪花飘进来几瓣,正巧落在他掌中。
“该执着之处,自然执着。无须计较之事,何须计较。”
“先生训斥的是。”
“今日之事,日后恐怕不会少,你无须挂怀,但更无须妄自菲薄。当然,以范大人之资历,一时心中不快,也是寻常事罢了。毕竟,人嘛。”
“多谢先生。”
林逋招招手,站在门口的小童走了进来。
“雪快停了,扫弄一下花径,我要与范大人到园中赏梅。”
“主人,这雪还在下,您怎的知道要停?”
林逋笑了笑,看向范仲淹。
范仲淹望了望窗外,笑叹道:“或许,雪羞多夜落,昼雪常一时。”
少时,雪果骤停。
年关将至,东京城中开始早早挂起了贺新春的灯笼。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中。
狄青搬住到包拯府上,不知不觉已两月。
“狄大哥,还有这个灯笼,给。”
女婢们纷纷围在屋檐下,看着狄青将她们新做的玲珑灯一个个给挂了上去。
“几位姑娘,距离上元还有些日子,现在就挂花灯,会不会有些早。”狄青犹疑地举起刚刚接过的手作物。
一小婢掩嘴笑道:“我们自然知道早了些,可是你都来了两月了,难道不曾注意到什么吗?”
狄青茫然地摸了摸后脑勺。
又一婢子笑道:“咱家包大人是个无趣的男人。整个宅子里什么都没有,若没了我们这几个人伺候他吃饭穿衣,顺便种植些花花草草,包府就是个冷冰冰的窖子了。”
几个婢女一通哄笑,狄青却笑道:“可我并不觉得包大人无趣,相反,我倒觉得他有些可爱。”
婢女们仿佛听错一般,惊讶问道:“你如何得出这等结论?”
狄青爽朗的笑声大大方方地响起。庭中的花草调皮地甩掉了头上的残雪,一心盼着新芽萌长。
“莫不是他特意优待于你?”
“并没有。”
“就因为大人将你从牢狱中救出来过?”
“倒不是因为这一点,不过这一点狄青确实感激,此恩没齿难忘。”
“我晓得了,定是因为大人送过你衣服?”
“这算甚的由头,大人不也送过我们些衣料布匹,也没见说可爱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着,狄青默默地将手中的花灯挂了上去,转身正要下梯子,几个女婢早已散开不见身影——
包拯正站在那里。
“这段时日住的习惯吗?”竟然是包拯先问道。
狄青忙从梯子上跳下来,走过来恭谨禀道:“多谢大人收留狄青一介小民,狄青无以为报,来世定当牛做马伺候大人。”
包拯难得的嘴角上扬,笑道:“为何不是今世?”
狄青认真道:“待年后开春,狄青便要离开了。”
“身上的伤方愈不久,就又想着操戈?”
“大人误会了。这些日子,偶尔会听大人谈及朝中一些事。眼下边境屡屡传来外敌侵扰的消息,狄青作为大宋的男儿,虽只是个粗野武人,愿就此继续参军而去。青今生夙愿,唯守家卫国而已。”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包拯徐声道。
狄青身姿挺拔傲岸,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在他为兄长顶罪入狱被押入京城的那日,第一次见面,包拯便很中意这个满目春风的年轻人。
“大人,您为何这般看我?”狄青不明白包拯为何盯着他半日,笑而不语。
“没什么。”说罢那人转身正欲离开,狄青却喊住道:“大人留步,小民有一物什想送于大人。”
包拯好奇转过身,看着他。
狄青笑着从身后取过一方灯台,说道:“我看几位姑娘都在扎灯笼,也想做个小东西给大人解闷,想来想去,狄青是个粗人,每每见大人烛下夜读,那灯台上的蜡泪已成堆。这个,大人若是不嫌弃,就……”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灯台递了过去,包拯几步走近,接在手里。
“多谢。”平淡的口吻,狄青却笑得认真。
少顷,管家迈着匆匆的步子跑了过来,对着包拯递上一封帖子,说道:“老爷,吕夷简大人的大公子过几日办寿宴,命人送来了请帖。”
包拯对管家手上的帖子不看一眼,冷冷道:“回了吧,就说我身体不适。”
管家为难道:“老爷,这,这次再给回了,您就是第三次了……”
“那又如何。”
“除了当初吕大人复相时请您您去过一次,还是匆匆略坐便回来了。后面这多番薄了人家的意,小人担心……”
“那次去,不过是看在他当年寻我查破狸猫换太子之案的份上罢了,情分已还。去办吧,没什么好担心的。”
管家点头,“是。”言毕即离开。
狄青看向包拯,包拯捧着手中的灯台,转身回屋去了。
夜上了,万家灯火。
狄青端着饭菜送进屋时,包拯正在翻阅案宗,手前的灯台已焕然一新。
狄青笑道:“大人,吃饭了。”
一点心里话:我个人是非常喜欢范文正公的,斗胆写一部他的同人文。借着他的许多事,略加以小说的笔调调整,想写完他那从不暗乎于日月的一生,以及他身后那群风姿绰约的男人们。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看,会喜欢,但还是想对那些喜欢我的文风的陌生朋友道一句:谢谢你,这部作品我会一直写完。最后,愿我们都能有心之所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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