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油菜花一开，田地里一片烂漫黄色，它们清雅生气，平淡朴素，挑不出毛病来。“这几天的确是捕鱼的好日子。薇薇，网鱼去不去？”三爷在门楼里呼喊着我。
“去，三爷你等我一下，我这就来。”隔着一堵墙，我也难以掩盖喜悦。祖母不允许我上树下水，可把我憋坏了。
“村口等你，你自己跟过来。”
“不行啊三爷，我被反锁在家了，你来给我开开门呀。”我在里屋急得直跺脚，“钥匙就在外墙的砖缝里。”
“又惹坏事了吧？该的。”
“哎呀，就是把人家草垛给点着了。”
“下次可不能玩火了呀，玩火晚上尿床。”
“我一定不玩火了，三爷，你快放我出来吧。”
“那你可不许乱跑啊。”
“我就跟你去网鱼啊，我还能给你打打下手呢。”
“你个臭小子不捣乱就好了。门开了，走吧。对了，把你的鱼篓背上。”
“好哦，好哦。”
网鱼的野河在山脚下，放牛的人常来。牛和人共同踏出的小径蜿蜒而狭窄，贴着山里侧慢走，以免踏空，跌进垄坎里。
池鹭纯白的腹映在湖里是青绿色的，它落脚于浮木，转着脖子惬意地瞧景儿，一有点惊扰，就煽呼翅膀，朝远处侧身低飞。
野河尽是些长不大的小鱼，银白色，头扁身，鳞小而密，一时间说不上名字了。渔网一米来高，三四十米长，网口细小，浅白色，入水后是分辨不清的。它们被拦腰放置在池塘里，两头系在了临时扎进泥土的木桩上。我和三爷兵分两路，沿着岸边制造动静，把小鱼往中间赶。三爷举着长长的竹竿在池边池中或敲或杵，一通惊扰，我则用石头一个劲儿的往里砸，只是力气不足，扔不多也扔不远，往往只能惊动一小部分的鱼。三爷和我都是旱鸭子，为了避免滑跤落水，他是绝对不允许我下岸的。小鱼在渔网附近游动，时不时探头吐泡，就说明驱赶的差不多了，只需要坐下，静等收网时刻。大概是一二十分钟，三爷在对岸一点一点地收起网，一只一只银白的小鱼卡在了网孔里，它们活蹦乱跳的，越挣扎越吃紧，最后费尽气力，趁机收拾它们。
择拾入鱼篓的小鱼最好不过夜，赶在日暮之前，临溪剐鳞，剜出内脏，清洗干净。水淋淋的它们沥干水之后，滚上豆粉鸡蛋，热油炸黄，脆香可口，拿在手上吃，可以得意很多天。
二
七八月份，正是盛夏，三爷就穿着过膝的高筒水田靴，从荷塘里一步一脚印的往前挪动。荷塘淤泥深且黏，黑泥翻叠，一阵恶臭。池边的莲蓬已经被人偷摘完了，池中央的莲蓬硕大成熟，青黑色，还得意地在池中咧着嘴笑，惹人羡慕。但是采摘它们又是极其危险的事，万一深陷在淤泥里，拔不出腿，就得僵死陷死，好在这是三爷的荷塘，他熟悉这里的一切，淤泥深浅都在他的眼里，心里。
“这里开先是我家的稻田。老了，种不动了，就丢了把莲蓬子进去，再不耕它了。”难怪，淤泥底下的高低坑洼逃不过三爷的眼，瞒不过三爷的心，那些稻田的记忆长久地停留在三爷逐年年迈的腿脚上。
折下的莲蓬被三爷扔回了岸埂上，我们就在莲蓬落脚的地方，掰下莲蓬子，放进布兜里，若是青色的莲蓬，我们就坐下开吃，吃饱了再理会三爷的吩咐。就这样囫囵地扔进嘴里嚼，结果被莲蓬芯弄的满嘴腥苦，在美味面前，我们常常失去理性，没有记性，好像再不吃就要被人争抢了去似的。
三爷疲惫地结束采摘，瘫坐在田埂上，若不是戒了烟，它一定赖在那儿，烟斗里抽完最后一撮烟丝。如果天色尚明，索性在岸埂上掰取莲蓬子，按老嫩程度分类装袋。
途径我们的手，嫩的或是偏老的全部已经流进了圆肚。剩下的老莲蓬子拎回家去，得空剥开外皮，把它们铺展在筛子上晾晒。筛子若小些，就放在高处，你如屋顶或者平楼泥板。筛子若大些，就得放在板凳上，那么我们就不自由了。瞧见啦？圈棚里的鸡鸭正在眈眈虎视呢，它们在没有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之前，讨厌烦人的很，一点规矩都没有，你不留意，它们就偷偷溜来，叨上一口就撤。而我们劳动的成果又怎么能拱手相让呢，越晒越少可就对不起三爷的汗水了。
莲蓬子晒干以后，取来木槌砸开两半，捡出莲蓬心，莲蓬心是不必丢弃的，可以继续放在筛子里晾晒，晒成干丝之后就可以泡茶喝了。一次几根，涩涩苦苦的，清热安神。晾晒它们就不必提防家禽了，料定它们是吃不下的。砸开的莲蓬瓣儿，若是水分还太大，还是有必要继续晾晒的，以便存放，晾晒的差不多了，收在塑料袋里，扎紧口子，悬挂在墙壁上。遇上炖排骨，就可以拿出一些来，提前放在清水里浸泡，涨的圆鼓了，就捞起来，溜进肉锅里一块熬炖，一股清香飘溢，实在解腻。
三
“你们长大了，可在我眼里，你们还是孩子。”
西侧的土坯墙在暴雨里坍塌了，就要殃及正堂。柴草挪了新窝，我倚靠在堂屋的椅子上，椅子窝进草垛里，扎背确实一场暖和。
“添柴添柴，我把码在院墙的松木也扛来烧！你们来了，柴禾有的是。”
火焰窜的更高了，火舌舔着壶底，水壶“吱~~”闹得更响了。
“三爷，我们一直没敢问，疯子三奶是怎么回事呀？”
“小家伙们，又瞎说。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儿，你们哪有三奶？”
“就是来你家那个？还帮你种地，洗衣服呢？”
“你们说那个老婆子啊。她这儿有问题，疯疯癫癫，时好时坏的，是个半疯子。认不清回家的道儿，在我家歇歇脚的。”
“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做个伴。”
“闹笑话给乡里人看啊。”
“讨她欢心嘛，她要是愿意，不就结了，谁会没事来笑话三爷你呀，两个人过，互相还有个照应，不是？”
“我还是赶她走了。给了几百块钱，再不许她来。”
“何苦呢？”
“小娃娃们呐，你们也是瞎胡闹。不明来历的人，也往家里带啊。”
“三爷，你的眼睛是怎么坏的？”
“打小生下来发高烧，没烧死倒把眼睛给冲瞎了。”
“为什么不去治啊。”
“家里兄弟姊妹多，娘老子顾不及呀。我娘把我扔在了山梁上，差点就喂狼了，我姐姐就是薇薇的姑奶，偷偷把我捡了回来，用瓷瓦片熬粥，煮野菜救活了我。实在没有吃的，她就到人家收完的稻田里捡谷子，在人家罢园的菜地里挖菜根，拿回来全部留给我吃，我这才多活了七十五年。”说着三爷就老泪纵横了，“我这一生被买去过黑砖窑干苦力，逃了出来，捡了块荒地，盖了这间房子。打过不少次短工，抬过不少的死人，就是这样疾苦，我也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我这一辈子算是窝囊地过完了，临了也没图到个啥？”
“怎么没图到呢？三爷你瞧瞧现在，谁家比这里热闹。”
“倒也是，倒也是啊。”
深山里，远近人家的灯火，在日落之后，月升之前，全部熄了。北风正呜呜哽咽。
“三爷，你病好点了吗？”
“迈不动道了，再也跟不上你们了。”
“你是我们童年的老顽童，走哪儿都捎上我们。你老了，我们就常回来看看你。”
“好，好。”
五
“吱~呀~”，破木门合上了，门闩也被插上了。三爷的瞌睡来了，还是让他早些休息吧，我们明日再来。
“门框缝隙里，你瞧见了什么？”
“漆黑一片。那，薇薇你呢？”
“炭盆红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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