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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途往事书 第二章 明月逐人来·春光II

小说:虹途往事书  作者:三余小生  回目录  举报

“怎么样?感兴趣了吗?”

郑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两指并拢往页面上虚点:“不妨假设一下,如果秋不良没有英年早逝的话,那么这里就一定略去了很多事情,可惜我花了两天时间翻阅卷宗,却只抓住一些端倪,很难推测完整。”

殷容柳眉微蹙,她是执着的姑娘,一旦认真起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当即质问他道:“汝吾——你我,为什么是三人?月碎莲枯是什么意思?所怀佳咏又是哪些?什么滥觞,又因何戛然而止?少年澌灭,这是慨叹,还是事实?这页批注前面还好,可后面这段……实在不像一篇《赞》,更像是……”

少女低头沉吟。

“遗书。”郑阁给出他的答案。

“遗书?”殷容愣了一下,眼睛睁得大如铜钱——忽放光明:“对,遗书!”顺手抄起一支小狼毫,蘸了砚中朱砂墨,捏至身前,认真圈画几处,再把卷宗交还郑阁,一面说道:

“而且通篇笔法极为随意,二十三十皆为口语,书面该写廿(niàn)、卅(sà),四十卌(xì),五十圩(xū);园、进、枯、枠(huà)。里面六十七十记述随便,都该是文职所忌,礼部学士不可能犯此错误……”

殷容侃侃而谈,郑阁却有些走神。

此时阳光很好,落在身前泛黄的书页上,照得圈圈红线。郑阁伸出指肚,轻轻摩挲这些神奇的墨水,思绪飘远。

它们是由碧琅从洲丹霞石研磨而成,遇水调和,浓艳不湿;滴落纸面,不出一刻便会干硬成沙,自行脱离书页。只是此墨墨色与城主所用还是略有不同,据说他的那尊蟠螭(chī)盖石砚,是四百年前从江南羡洲开采的红砂石打磨所制。

郑阁本想厚着脸皮讨要一枚,便怂恿凌征前去说项一二,却被城主断然拒绝,让他自己采去。可如今饕餮已灭,江南羡洲密林覆盖,气候温润潮湿,常入梅季,细雨绵绵,哪里还有当年的大漠气象。

“你说呢?”殷容竹筒倒豆子一般讲出心中所惑,见郑阁不答,心里摸不着底,咬了咬唇,轻轻问他一句。

微声入耳,宛若春宵良辰枕边佳人低语。恍然回过神来,只见庭院桃花落,窗纱鼓动,少女青丝飞卷。

郑阁如梦方醒,不觉脸有些热,赶忙回答她说:“如果我所猜不错,所写之人便是凌江羽,第三人指的就是南宫泽心。”说时两指相揉,指间红墨很快化作千万轻沙,随风飘散而去。

“你脸红了。”

“阳光照的。”

阳光?殷容身子一扭,两眼微眯看向窗外。瞎说,又不是傍晚,哪里来的红霞?回过头来,俯身端详他脸。

郑阁觉得自己脑门滚烫好像发了一场高烧。

见眼前少年难得紧张得好笑,殷容大发善心,打算放他一马,两肘搭在桌面上,对着他眉角轻轻吹一口气,四周红砂飘散。

“看来是墨呢。”殷容狡黠一笑,同时瞥郑阁一眼,见他呆若木鸡,笑靥如嫣。这才抽回身体,顺着他的话说:“凌江羽?”

“嗯!”郑阁深深呼一口气,重重点头。

殷容放下玩笑的心思,认真回想。

凌家入主南疆三百年,首要功臣便是这位有相父之称的“折面人”,晚年却因谋逆罪名,被南门第一任凌家门主凌恒下令处死,落得一个被人唾弃的凄惨下场。相传当年行刑时盛状空前,此人四肢口鼻始终被绳索捆束,连句遗言都没能留下来。

可怜佳人唐蕾雅,赤子纯心,仙子姿容,嫁他为妻,痴情独入深山,为其守墓六十年……待得青丝成雪,及腰而还,看了世间最后一眼,含笑瞑目。

殷容凄凄闭眼,佳人辞世三百年,想来依旧叫人心酸。但她始终不解,为什么在流传于后世的故事中,唐蕾雅最终会含笑瞑目?真的不是说书人讲错了?

殷容晃晃脑袋,此事暂且休提,只是秋不良和凌江羽又能有什么关系?一个是出身贫寒的乡野庶民,一个是家世渊博的贵族子弟,要说两人相识,在那个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看出身、讲师承的年代里,就像一只高贵的天鹅和懒蛤蟆交朋友,未免也太牵强了一点。

她抬头看一眼少年,尽管如此,目光中却无半分质疑,更颇有几分赞赏之情,仿佛在说:“这样身份悬殊的两个人,亏你能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嘴中喃喃道:“相父,秋不良,真是……”

“风马牛不相及,是吗?”郑阁好似心有灵犀,把她后半句话接了过去,并且还帮她指出与此番结论相违背的地方:“不错,秋不良十六岁时只是一员籍籍无名的小卒,怎么会有资格护送那十四位天才少年?更别说演沙场替君参战。”

两个孩子四目相对,殷容点头回应,郑阁这才开始解释:“然而据我这几天的了解,在当年十四人中,后世有所记载的还剩九人:不论长刀严华、飞剑林风,就连秦素素、司明未之辈,日行起居也都一一记录在案,其中只有凌江羽的战绩语焉不详,那段时日行踪更是模糊,却位列同届第四……”

“只是单凭这点……”殷容虚握拳头,靠在嘴边思索。

对面一挥手:“当然不止这些。还记得此前我问唐源的问题吗?自昌和甲子四十年起,南门就禁用了‘双锤鬼刃’。凌江羽所用兵刃名为‘白荷’,但在他得到此物之前,还曾使用过另外一件兵器。”

“应该是……”殷容手抵额头,思绪杂乱。

郑阁已经搜查多日,她却只能从平常记忆中搜寻往昔故事的残片……绞尽脑汁,终于想到:“南宫泽心送给他的‘红莲’?不是丢了吗?”

“是丢了。”郑阁叹服,真是说什么她都想得起来。

“但据记载,红莲是在昌和二十一年遗失,而南宫泽心赠与凌江羽‘白荷’是昌和十五年间发生的事情。那么你说,从那时起到昌和二十一年,红莲究竟在谁手上?”临到头来还偏要卖个关子,不把答案明说:“为此我还特地去唐家藏书楼查了禁书《翡玉录》,有幸了解到一些真相。”

“原来是这样……”殷容低声喃喃,抬头看了眼郑阁。原来自己注意到的问题他都已经想到,不愧是能拔出寒魄的人。

殷容知道郑阁好读古书,更以推演古人事迹为乐,却很少有如此沉迷的时候。她本以为原因是唐小月,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突然有些恼火,哼!难得自己心急如焚,还特地学了两个月妆容,天天耐心打扮,原来是和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真是白费功夫!

恼火之余,少女嘴角微微抿了起来。心比蜜甜,眉目如春。

郑阁却茫然不得要领,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开始整理身前书籍,撇开秋不良,继续追寻另一个人——南宫泽心的往事。

并且他看了眼身前书海,心生几分庆幸,不解风情道:“刚好你来了,这几本书给你,帮我找一个人。”

“谁?”

“南天笑。”

殷容没有继续追问,接过书帮他查询。

于是长桌两侧又出现了过去几年时常停留的一幕画面:少年专心,少女认真,他们就这样相对而坐,各自翻书。过去将来许多年,相互守着对方容颜,携手度过整个春天。

不知过去多久,郑阁有些疲倦,捏捏眉心,懒洋洋躺在身后金丝楠木纹圈椅上。

事实上对于这段历史,他最初的疑惑便是那些关于“南宫泽心”的记载史书上始终语焉不详,似乎被人刻意抹去。一年前读史读至此处,心中大为不解,南宫泽心分明是那段历史中不可忽略的一个人物,可他上下求索,却总也难查到关于此人的详细记载。

这才有了推究这段往事的打算,奈何费尽心思却一无所获,实在有些没劲。

殷容看他缩在椅子里像只喝醉的松鼠,自己手边倒是有山一样高的书,生气踢他一脚:“别偷懒。”

郑阁鼠躯一震,抬起手来,只是话还没说又软了下去:“缓缓,缓缓……”心思飞远。

昌和甲子年间,南门出现了许多人,发生了许多事,其中唐小月是早已知的,两年前就已读遍今古杂谈,那时少年热血,还经常和学院里其他男生守着河边桂树,望月争辩:

大家夜晚相聚,三三两两盘膝而坐,河畔置一酒杯,曲水流觞,轮到谁就要回答众人所问。问题常是唐小月其人身高、喜好、发色、姿容、何年所做何事……答错者自罚三杯,错及三次,便要剥夺“月下君子”之名。

因此关于这位蟾宫桂子的身世,真真假假早就烂熟于心,就连唐小月如今芳龄几许,是否尚存世间,心中都有一套理论。

至于秋不良,完全是意外之喜。

当然,对于男生的这些古怪爱好慕容捷自是心中有数,因为她们也常在对岸谈及慕容泉是谁外子云云。而男女双方阵营不同,相互看不顺眼,以至于常有隔岸打起口水仗的时候【事情发生】:

“来啊来啊,唐小月算什么东西!”

“慕容泉又是哪只王八!”

“敢骂我家公子,撕烂你的嘴!”

“臭婆娘,放马过来!”

“掌灯!姐妹们,看好他们一张张狗脸,以后谁要是敢找对面人组队,休怪姊妹无情!”

“谁稀罕!兄弟们,记住这群歪瓜裂枣,谁敢跟她们混在一起,哈哈哈哈,自求多福!”

“过分!喂,姓郑的,他们欺负我,你不帮我,信不信我向容姐姐告状!”

“好啊,唐源早就想知道他家小捷每天晚上都在干嘛了,下次把他也叫上。”

“你!臭混蛋,吃我一枕头!”

……

当然,每次河畔相聚,双方组织者都要善于控场,底线就是彼此不能越过河岸,不能辱没对方亲人师长,并且除了枕头,也不能互丢其他东西。

而在大家疯狂喷口水的时候,也常有骂着骂着于是平分秋色难解难分、于是一方碾压心怀愧疚、于是灰头土脸仰慕崇拜……总之开局千奇百怪,结果却暗生情愫,最终转换阵营跨越爱河彼此相偎相依的情况出现。

而这些少男少女们燃烧青春的纯真岁月,则是我们每天晚上读书写字、月下调琴、按时睡觉的殷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娇羞时光。

闲话少叙,回到正题。

自一年前通读过那本《昌和事记》开始,郑阁便心生好奇,于是一路顺藤摸瓜,直至找到唐家,终有所得。

就在几日前的一个傍晚,暮色昏沉。他正准备挑灯夜战,结果一不小心打翻身侧红烛,灯油滴落,溅洒到一本压桌脚的古籍上。他忙将其捡起,漫漫长夜心生无聊,索性翻开浏览。

那是一本《古道碑》,书中刚好记载了昌和甲子年间书肆中流传的一些乡野趣谈,其中偏偏就有几句提及“南天笑”的文字。

郑阁这才得知,那位少有文才的南宫泽心,在昌和甲子二十八年七月——也就是凌江羽入狱的第二个月便落草为寇。此后辗转三年,游说瀚北各族,不知用何手段,麾下竟然聚集起万人之众,并且拥兵自立,公然不尊南门新任门主号令,气焰嚣张至极。

等到接任南门的年轻门主凌恒稳住龙凌局面,抽出手来准备围剿他时,南宫泽心已是震州之主。

昌和甲子三十三年四月初三,距离凌恒平定夷人之乱后不过两月时间,他收整残军,亲率三千精锐,与南宫泽心三万大军对峙青云湖畔。昔日相识的友人最终兵戎相见,却比面对胸中只有仇恨的敌人还要眼红。

历史在这里变得模糊,甚至失去了所有的细节。当最后一位见证者离世,真相也随之尘封。如今我们只知道,双方历经十年五战,直到昌和四十三年七月,凌恒才平定叛乱,彻底收复震州全境,一统南疆。

而这场发生在“饕餮劫灭、南门易主、龙凌政变、夷人反扑”四件大事之后,轰轰烈烈持续了十数年的叛乱,直到此时,终于尘埃落定。

据说凌江羽也一直被关押在牢中,直到南宫泽心被捕入狱后才执行死刑。而就在凌江羽服刑次日,也许是再也不能忍受故友的离别,南宫泽心居然得到门主宽恕,最终只被剥离身份、逐出南疆、彻底流落为一个永囚江南羡洲的阍人。

而在这本《古道碑》中,书的末尾还记载着一段趣闻,据说就在南宫泽心丧命那年,门主凌恒还曾轻骑出行,携一壶酒前去羡洲吊唁。

故事写的虽然精彩,但文无依据、查无佐证,野史成篇不足为训。然而除此之外,郑阁再无其他线索,也只好顺着这条脉络追寻。奈何翻遍典籍,所见官方文书中只字不提南宫泽心落草为寇一事,所记者只有几篇辞赋和只零碎语,寥寥几笔,倒把他粉饰得像个文人。其他事遇之则避,宁缺不谈,让人匪夷所思。

郑阁手中唯一的线索,是一本名叫《老叟狂言》的皇皇巨著。此书作者正是三百年前那位“幼年入伍,四十伤退,六十七岁为官,八十三岁递交辞呈下野,又在鲐背高龄编撰出这本,声称囊括了他平生所见千百事的人生巨著”的传奇人物——文郎姜文海。

在这本书中《侠义行》卷的最末篇,老人用为数不多的笔墨讲述了两个曾在龙凌城中为人所耻笑的小人物。其中一个名为郝笑,而另外一个,名字中也带一个笑字,正是那位父母早亡,乞丐出身的南天笑。

郑阁却意外发现,此人平生事迹与《古道碑》中所记的南宫泽心的故事,竟然颇有几分相似之处。遗憾的是,于陋巷乞讨的南天笑和意气风发的南宫泽心,二人身世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已经永远不为人所知了。

郑阁只是不知道,身死异乡的秋不良,谋逆被杀的凌江羽,落草为寇的南宫泽心,少年澌灭,澌灭的到底是人生,还是梦想?

殷容觉得,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瞌睡虫的话,那么它们一定满满都是字的模样。

看了这么半天书,对面又有一只悠闲晒太阳的懒鬼,任她精神再好,也渐渐开始走神。回想起郑阁前些日子里的怪异举动,少女心中又解开一个困惑:“唐家锁春楼素有‘貔貅’之名,历来代不分书,书不出阁,就连凌叔叔也只能亲自登门查阅宗卷,怪不得你前些天总往唐府跑。”

“这你都知道?”郑阁挠挠头,一脸苦笑。

殷容无端神情错乱,脸颊飞上两朵红云,急忙辩解道:“啊,那个……小捷天天去找唐源,偶尔见你几次,非要跑来跟我汇报。哎呀我都烦死了,谁想听你那些破事儿!你…你不会以为我跟踪你吧?”

两眼凶狠宛若愤怒的小猫,好像非要他否认不可。

“不会不会……”郑阁摆手,“我说前些日子怎么总感觉有人跟在我后面,一转头分明什么也没有,但地上总是多串脚印?吓人得很!”

殷容抚额,恨恨一跺脚,咬牙切齿道:“那个傻丫头,叫她小心再小心……”一想起慕容捷向自己拍胸脯保证时脸上露出两颗小虎牙的自信笑容,就气得手痒。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休息好了没有,还继续找吗?”

“好!南天笑先放在一边,还是从秋不良说起。据我猜测,在昌和甲子十五年到二十一年这六年间,红莲一直都在秋不良手里。”郑阁顿了顿,眼中仿佛有光:“恶之血莲——秋不良!”

“血莲?”殷容灵光一闪:“那……这就是月碎莲枯了。这样一来,所怀佳咏便不难理解,指的就是南宫泽心留下的那篇少年词赋。”

“应该没错。”郑阁点头。

那是一篇读之令人血脉喷张的佳作,尤其是他们这些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前途大有可为的少男少女们。

殷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王阳。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郑阁随即接道:“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

二人齐颂道:“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南门,与天不老!壮哉我南门少年,与世无疆!”

郑阁忽然有些得意,险些忘形:“更有意思的是,秋不良和唐小月出身都是七叶。”

“还是唐小月!”殷容握爪。

“不——这次不是。我好奇的是……”

三百七十年前,那对在村野间练习木人桩的孩子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许多年后一个四月的春天——那是他们爱打口水仗的无忧年月,两人的名字将会因为身份神秘和受人爱慕的缘由,被重新翻出老旧时光,更被放在一起交流、探讨。

许多年前的那一天,他是否会想到,自他向她无奈诀别三百六十年以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故纸堆中重逢,重逢在他并未离开家乡的竹马时光,那个只有一枚“六七”代号的小小学堂。

此时殷容也不曾想到,就在短短二十四个春天以后,唐小月倾城的花容已经云散多年,她却有缘见到那位沉睡在梦中的秋不良。永远,永远不曾醒来……

注:

锁春楼原型:天一阁;芸香叶:南浔古镇嘉业藏书楼;致敬梁启超先生的《少年天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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