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深巷,红叶低窗。慕榭敲着黑漆棋桌上的棋子,听着窗外潇潇洒落在梧桐叶上的雨声,一时西风飒飒摇动风雨中的竹叶,在这一片凄凉秋声中敲出的韵律,千声万声皆是别愁离恨。
檀木童子烛奴上堆满了烛油,灯光欲暗,慕榭上前仔细将灯芯剪了,待将那灯剔得亮了方搁下手中的银剪子,一回身便见到紫檀嵌竹丝坐墩上坐着的那人睁开了眼睛,“我这是睡着了?”那人笑问道。
慕榭笑道:“伯鸾今日与我手谈数局皆是落败,想是因而败了兴致。”
那人闻听此话,却道:“士轩此言差矣,此番失礼非今夜手谈之过,实是白日间去那土地庙酬神累得乏了。”
“哦?”慕榭道:“缘何酬神会累及伯鸾如此疲乏?”
那人伸手抻腰叫肩背松快一些后,因道:“倒与那酬神无关,只是在那土地庙时听得一蓬头垢面的乞丐口中念念有词,我见他颇是疯狂落拓,口中所唱亦是有趣,遂与他话了几句,他却道我是个有夙慧的,因而便讲了桩陈年旧事与我听,因是幽冥奇诡之事,我听来不免费神,却也觉那故事动撼人心,遂与他相谈甚久,不知为何回来后竟觉疲惫不堪。”
慕榭待听得“幽冥奇诡”四字顿是兴趣盎然,遂道:“我素来便欢喜听那神鬼精魅之事,你且将今日所闻说与我听,来日再与你手谈时,我先且让你五子,可好?”
那人闻言却是笑道:“胜败乃是寻常事,若叫你先让我五子,纵使赢了也不是滋味。你若真要听这故事也无妨,我却有一个条件,便以你一卷画来换我这故事,如何?”
慕榭自是慨然允诺,尔后又催促道:“且快些说那故事罢。”
“不急不急”只见那人慢悠悠地为自己斟了一杯浓茶,饮下后叫那灵台清明,这厢方道:“却说太宗年间,这秀州府有一富商,名唤孙万成,这孙万成的家产可谓数之不尽,虽非富可敌国,却也是家财万贯,孙家的产业营生当真是日进斗金,故而阖府上下皆是锦衣玉食,便连那下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其它商家与之相比不过是天壤悬隔罢了。孙万成有三儿一女,皆是原配夫人所出,儿子倒也罢了,只那女儿是疼爱非常,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章武七年仲夏,正是精炽热烈盛阳之日,眼见端阳节将近,孙家大姑娘孙红玉便领着侍婢阿芷去往城外的如意湖取那龙舟水,因是端阳节前后有浸龙舟水的习俗,孙夫人便也不曾阻拦,只多派了几名小厮跟着,生怕这掌上明珠有何闪失。
孙红玉一路闷在马车里,正是百无聊赖之际,忽而听得外间隐隐传来的箫声,那箫声玲琅婉转,如鸣佩环洋洋盈耳,直叫孙红玉听得痴了,“阿芷,你听见了吗?”
阿芷闷闷打了个呵欠,答道:“听见了,也不知是谁家传来的萧声。”
孙红玉一笑,将帘子掀开一半往外探寻,只见波光粼粼的如意湖畔立着一位绿衣男子,他此时正面向如意湖忘情地吹弄着箫管,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天际撒落的金沫子沾满了全身,叫他整个人都透着一圈暖融融的恰如秋风红叶的静美。
大抵是玉兔拨开乌云窥瞰人间,才不慎泄出璇霄丹阙中的灿烂金光,不知何时起,这自云层缝隙中投下的一缕缕明媚和煦的光线,叫天地万物霎那间便浸染上一层旖旎的色彩,孙红玉一时看得入迷,竟有些恍惚缥缈的错觉。
箫声逐渐消隐,那男子突是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之下,孙红玉一时红了脸,这软惜娇羞的模样落在那男子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种风景?
孙红玉忙将车帘子放下,整张脸如同火烤一般,红晕直是蔓延到耳根,“姑娘怎么了?可是着了暑气?”侍婢阿芷见状问道。
孙红玉摇摇头却不说话,脑中只记得方才那张跌入她心间的面容,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俏郎君。
“姑娘,姑娘”有小厮取了龙舟水回来,站在车外与孙红玉说道:“龙舟水取了,咱们这厢便回府罢。”
“嗯。”孙红玉低着头轻声应了一句,忽而又道:“适才你取水时,可曾遇到甚么人?”
小厮回道:“见过一位书生,方还与我说了几句话,知咱们是孙府来人,便没说甚么,只独自在湖边吹箫取乐罢。”
“那……他可有说他是谁?”
“道是郭家公子,只我瞧着似是寒门,哪里称得上甚么公子。”
红玉一时拧起双眉,低声斥道:“怎能以貌取人?纵使是寒门弟子亦有云中白鹤、紫芝眉宇之辈,所谓高节清风又哪是以钱财多寡论之的?”
小厮不明所以,只连声应了,又翻身上了马车驾车而去。孙红玉本想掀开帘子再瞧一瞧那位书生,却又自觉羞怍,当下便低眉垂眼一路安静地回了孙府。
这日,孙红玉正端坐在红漆雕填戗金琴桌前抚琴,见阿芷进屋便是停了手中的动作,问道:“我让你去二奶奶屋里取人参茶膏,你可曾去了?”
阿芷答她:“方去过了,只二奶奶说二爷叫她备了茶膏拿来招待客人,二奶奶不曾料到今日会有客来访,昨日便将备着的茶膏用来招待娘家叔伯了,这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新的,遂只得用了姑娘那份,且待她明日取了新的再给姑娘送来。”
孙红玉有些不快,便道:“还说是心疼我,给我备了这好东西,如今倒是借花献佛,用我的东西招待起旁人来了。”
阿芷见她生了恼意,遂劝解道:“姑娘莫恼,二奶奶是真心疼你,要不然这茶膏总共就得了三盒,除却夫人和老爷那得了一盒,二奶奶自留了一盒,余下的一盒便是送给姑娘了,连大奶奶与三奶奶处都没有。”
“如今那茶膏不也是进献给旁人了?”孙红玉冷着眉眼说道,“这人参茶膏自是金贵,我尝听闻是皇家贡品,若非二嫂娘家是皇商,也得不了这好东西。虽说是个罕物,但若不是她主动提了要送我,我还能缠着她要不成?凭它甚么龙肝麟脯,我还不稀罕呢!”
阿芷知她性子上来劝不过,遂闭口不言,只替她续了一壶茶便要出去,孙红玉又问道:“二奶奶娘家亲戚来了?”
阿芷道:“不曾来。”
“那是甚么客人,倒叫二哥如此上心?”孙红玉起身取过一杯热茶饮了,问道。
阿芷答她:“奴婢也不晓得,只听说是二爷的朋友,方在二爷院里见了一面,是位气度绝佳的公子。”
孙红玉抬眼一顿,继而笑道:“二哥最喜交一些舞文弄墨的朋友,想来这位公子必也是腹有锦绣之辈,罢了,叫这些才子饮了也不算辱没那茶。”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间隐隐传来的谈笑声,便又是问道:“何人在外喧哗?”
阿芷闻言,忙跑出绣楼查看,不多一会儿便是回来禀道:“二爷与那位公子在沧浪阁谈天呢。”
沧浪阁与孙红玉的绣楼不过一墙之隔,原是孙宅的一座水榭,多是招待客人之用,但因与女眷闺阁相近便只招待女客,此番招待男客却是头一遭,孙红玉一时心生好奇,遂悄自去了偏厢将支摘窗开了一半从中打量。
但见沧浪阁那株古槐树下,孙府二爷孙钰正与一着了霜色衣裳的男子说着话,因是那人背对着孙红玉,便也瞧不清面容,但听他郎朗念了一首诗,直叫孙钰赞叹不已,孙红玉亦暗暗低声将那诗念了一遍,心下顿是如繁星春水拂过,对那公子的才华也很是钦慕。
“阿芷”孙红玉轻声一唤,“你去打听下那位公子是谁。”
阿芷愣了愣,道:“这……恐是不妥,若叫旁人晓得,怕是会笑话姑娘。”
孙红玉一笑,道:“我只让你去寻了二哥身边的双寿,问问他这位公子是甚么来头,因我见他做的诗清新淡远又自然脱俗,一时好奇是城中哪位才子罢了,你这脑袋里想些甚么?”
阿芷这才反应过来,便是一迭笑的去了。
约莫是一盏茶的功夫,阿芷便笑吟吟进了屋,道:“姑娘,双寿说那位公子姓郭名孝,家住城西安平坊,还是位秀才哩。端阳节那日因缘际会与咱们二爷结识,因他博学多才颇是叫二爷欣赏,遂对他礼遇有加,这几日二爷都是与他在一处。”
“郭孝?”孙红玉喃喃一语,又道:“二哥与这些满腹经伦的君子相交也是好的,若他能从这位公子处学得一星半点的才气,保不齐来日也能上那考场走一遭给我孙家长长脸。”
“可不是么,二奶奶也是如此说的,是故她对这位郭公子也很是殷勤,方才我听二奶奶身边的翠喜说,二奶奶叫人开了库房备了好些文房四宝,打算送给这位郭公子哩。”阿芷说道。
孙红玉笑道:“也是应该的,原本二哥就不喜家里的营生,一心想考取功名,只是寻了不少先生总没有一个合他心意的,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自然是要礼遇兼加的。”
阿芷连连称是,红玉又道:“我记得父亲那有一方端石云纹砚,你让二嫂去取了罢,回头我与父亲说一说便是。”
待阿芷领命去了,红玉又看了一眼窗外,兀自一笑后便是将支摘窗放下,口中自言自语道:“但愿二哥这次真能如愿觅得良师,也好叫我孙家门楣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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