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贵妃眉头紧皱，叹息道：“贞静贵嫔原是瞧见了，晕倒在岸边的福嫔也是她救的，她那样温柔敦厚的脾性惟恐皇后被蒙蔽，遂将事情原委一一禀明皇后，谁料皇后非但不管，还厚封福嫔，贞静贵嫔经此一事，没多久便小产了。”
兴庆宫进了贼不假，而揭发罪状与贞静贵嫔小产缘由却也是她向壁虚造罢了，至于萧氏的死亦不过是她曾听贞静贵嫔疯癫时说的几句胡话从而猜想出来的，真假与否并不重要，只要能给顾皇后的罪状增添一笔，她又何乐而不为。
殿中的时间仿佛凝滞，过的格外缓慢，皇帝的面上忽然浮现出似笑似怒的表情，林贵妃眼睑低垂，继续说道：“若是从前，妾会觉着福嫔狼猛蜂毒，可如今，妾反而觉着那助纣为虐的人更加阴毒。”
待暗暗平复下心内的激荡愤恨，她又道：“皇后蛇心佛口，妾一心想式遏寇虐却是无用，贞静贵嫔死的蹊跷，妾当时便有所怀疑，只是没有证据，后来知晓妾当年小产一事并非佩瑶姐姐所为，而是有人借此一箭双雕，既折了佩瑶姐姐又葬送了妾的孩儿。她为鬼为魅，鼠心狼肺，竟置多年姐妹情谊而不顾，何其毒也。”言至最末她已是悲痛难抑，就连眼角漫出的泪水都来不及抿去。
林贵妃悲恸道出当年小产的真相，不啻一道惊雷劈下，而她越是表现的痛不欲生，帝王之怒便愈发盎然深厚，他对顾皇后的痛恨已是到了极点，又想起上官氏、太子与贞静贵嫔，此时必是衔悲茹恨，她倾耳戴目等待他的旨意降临，却只等到他的一声怒吼——“将夏氏贬为更衣，令她退居长门，永世不得出！”
顾皇后身旁已是人才凋零，稍微得脸一些的便是她的亲侄女淑仪顾蓁和福嫔夏氏，如今顾蓁病在膏肓静养宫中，夏氏又遭逢此祸，顾皇后已是孤家寡人，所谓善恶之报，若影随形，不过如此。
林贵妃看着皇帝因愤怒而胀的通红的脸，如果声音能化作利剑噬人，那么此刻只怕顾皇后早已尸骨无存。他目眦欲裂，凌厉的话音似要化作火焰喷涌而出：“顾氏、顾氏……”
话未说完他却骤然栽倒在地，措手不及之下林贵妃不由失控地叫起来：“太医！太医！”
林贵妃看着惊惶无措的宫人慌做一堆应对这样的乱局，面上不觉有些颓然，却在目光触及那紧闭着双眸的面庞时，兀的警醒过来，皇帝对顾皇后已是刻骨崩心的恨，顾皇后地位不保是迟早的事，她又何必急于一时，眼下最紧要的是皇帝没事，若皇帝就这样去了，她所做的一切皆将化为烟云付诸东流，届时非但地位不保，只怕性命亦是堪忧。
心念至此林贵妃再不敢轻慢，只冲上前去紧紧抓着他的手，苦苦恳求：“傅郎，傅郎，你不要有事……”
可殿内嘈杂，又有谁能听见她的哀求？
从长生殿出来已近黄昏，太液池的粼粼波光亦因了余晖而变得灿烂柔和，皇帝终究脱离了险境，而林贵妃亦是如释重负，心弦一松反而困意翻涌，倚在肩辇中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私语：“贵妃打的甚么主意谁不知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她未免太过得意，虽说越王出身好却到底资质平庸，前头可还排着位年纪稍长又资质敏慧的代王，哪里轮得到越王了？”
“再且说来，陛下春秋鼎盛，一时患了恶疾又不是好不了，等陛下痊愈这宫中不知道还要多出几位小皇子，届时哪里还有越王说话的份儿？”
这声音林贵妃再熟悉不过，当下陡然睁眸，喝道：“有没有越王说话的份儿本宫不知道，可宫里却没有你说话的份儿！昭仪也不怕隔墙有耳，有这会子嚼舌根的功夫，倒不如待在宫里好好看顾小公主，女孩儿命轻，别没得折了性命叫昭仪悔恨难当！”
贾昭仪不料林贵妃将她与婢子说的悄悄话给听了个尽，一时又羞又恼，可待林贵妃那句“女孩儿命轻”蹿进她耳里时，便是怒白了脸，背着身好一刻子才强忍着没有骂回去。
待她佯笑出声，将瓜子壳儿往碟里一扔，擦擦手，这才起身转朝向她的辇架，“哟，贵妃娘娘可算是出来了，给您请安。”
一面说着一面装模作样行了礼，又回道：“娘娘还真是劳苦功高，长生殿那儿被您大包大揽，我们可不就只有在这儿乘凉的份么。妾身可真不知道方才说错了甚么，惹娘娘这般不快，连咒诅公主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们妘儿虽是女孩儿，可身上也淌着陛下的血，有陛下福泽保佑，就不劳娘娘费心了。”
“福泽保佑？”林贵妃一行摩挲着指上套着的金镶珍珠翡翠指约，咍笑难抑：“漫说昭仪如今的年纪也当是心性通明，怎还如骄儿騃女，无怪陛下从前喜着见你，只是这儿童之见，偶尔听上一回倒觉得新鲜有趣，听得多了不免烦厌，如此看来，近年陛下不大肯去属玉宫也就不足为奇了。”
林贵妃说完这话停了一停，又不胜唏嘘：“虽说都是陛下的骨血，可也有贵贱之分，皇子且不论，单公主一节，又有谁比得上福宁公主来的贵重受宠，到底是贞纯贵妃所出，叫陛下奉为至宝，比起有些皇女不啻天渊，陛下肯不肯庇佑爱护还两说呢。至于咒诅帝姬嘛……”
她冷嗤一声，喝道：“帝姬年岁尚幼，又身子骨弱，本宫关心几句都不行？倒是昭仪你，字字句句冲着越王来，居心何在？本宫倒要先去问问陛下，是本宫关心帝姬不妥，还是昭仪议论储君的妥当。”
语涉“储君”一事，林贵妃眸光骤然一冷，连连哂笑道：“身为人母当以身作则，可昭仪为母不尊，日后帝姬有样学样岂不丢了皇家的脸面？既然昭仪心思都用在钻营是非上，倒不如叫本宫替你回了陛下，和昭容已经抚育了三个帝姬，不在乎再多一个，本宫既协理六宫当为陛下分忧解难，后宫不稳焉能叫陛下安坐朝堂。”
贾昭仪原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如今见林贵妃要将自家女儿送到和充容那，一时竟也有些怕了，说到底她是斗不过林贵妃的，能在嘴皮子上讨几分便宜已是万幸，哪还敢与林贵妃作对？
然而叫她此时低头却也有些抹不开面，因而强辩道：“储君？我可不记得自己甚么时候说过储君这回事。娘娘协理六宫不假，可也不能无凭无据冤枉了妾身。娘娘若真对嫔妾有何不满，我给娘娘赔个不是也无妨，陛下现今身子不适，岂敢因为这点小事扰他休养。”
林贵妃见她惺惺作态，心下愈发蔑弃，当下便也言辞咄咄毫不留情：“昭仪巧舌如簧，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既是有这丁点伶俐劲儿缘何不用在正途，我劝昭仪镇日里无事便多抄些经文静心，别时刻想着搬口弄舌。可话又说回来，昭仪搬弄这许多事非又有何益？不依然是孤灯映壁，房深屋冷，如今忝居九嫔之首，也不过是因了资历熬出来的，已是佛头加秽，非但不知惜福，反而兴风作浪、无事生非，本就福浅命薄，担心被自己给作没了！”
贾昭仪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也不管不顾的说道：“从前总听家里长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嫔妾也是当了娘亲才有体会，妘儿能不能得陛下的宠爱确实得看她自己的造化，旁人再怎么帮也是帮不到的。”
这话是何意林贵妃如何听不出来，遂反手一叩肩撵扶手唤了长宫女沉香过来，语气颇是不耐道：“陛下近来病中郁结，前儿个连皇后的脸面都扫了，未免陛下再生烦忧，你去告诉简尚仪，叫她吩咐六局每日将昭仪及帝姬的一应吃穿用度送到属玉宫便是，昭仪和帝姬便好好待在瑶光殿中，没事就不要出来走动，免得哪日又冲撞了谁，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若是换了以往，林贵妃必是要好生发作一番，只今日波折太多，她也没甚么精力与贾昭仪纠缠，便只轻罚了禁足了事，又斥责了贾昭仪几句，这才放她离开。
回到寝宫时，吴端妃早已等候多时，见林贵妃归来，遂迎上前去笑道：“贵妃娘娘这身衣裳与这夏日菡萏配极了。”
林贵妃见来人是吴端妃，便是笑道：“今日姐姐怎得了空到妹妹这来？”
吴端妃微微一笑，接过宫娥手中的食盒，道：“前几日你说身子不爽利想吃些清爽的吃食，今日我便了做些藕粉桂花糕，叫你解解腻。”
林贵妃闻言，笑道：“这宫中到底也只有姐姐疼我了。”
吴端妃唇角一抿，端的是清雅非常，“我与妹妹相交数载引为知己，不对妹妹好又能对谁好。”
林贵妃心下暖意涌现，牵了吴端妃的手，一道往廊边走去，“我近日多在御前伺候，旁人只道我心机深沉霸占了官家不让她们接近，可谁又知晓我一番苦心？官家正在病中，哪经得起人来人往，今日你去哭一句，明日我带着孩子去闹一趟，折腾来折腾去，官家还如何静养？”
吴端妃颔首一笑，道：“妹妹用心良苦我是知道的，旁人怨怼妹妹，那是她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妹妹不必与她们计较，免得气坏了身子。”
“听闻今夜姐姐于宫中设宴，邀六宫嫔御桐荫乞巧共拜七姐？”林贵妃忽而问道。
吴端妃轻声一应，又道：“原是官家病中不该宴饮的，只近来宫中姐妹颇是烦忧，加之如今官家身子逐渐好转，我便想着约上众姐妹一聚罢了，况眼下中宫禁足，大伙儿难免松快些。”
林贵妃不置可否，心下却另有一番计较：皇帝已是疾不可为，太医只道医药罔效，许就一两月的事儿了，可如今废后诏书未下，立储又悬而未决，中宫不断派人去相国寺请旧太子还宫，局势如此已是倒悬之危，若旧太子果真归来，她与越王必是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漫说荣华权势，便是性命安否亦难可估量。看来需得寻求他人襄助了，可放眼朝野除却楚王再无合适人选。
未防顾皇后察觉从中作梗，她还得先给皇后找件“差事”才是，“虽说中宫禁足，可她到底还是皇后，你们聚饮越过她去总归不好，这样吧，我瞧着贾昭仪与皇后素来亲厚，今夜且叫贾昭仪去未央宫中陪皇后吧。”
吴端妃虽有狐疑却也未多作询问便连声应下，又道：“那藕粉桂花糕方做出来还热着，我知道妹妹不喜欢吃热的，待会叫沉香拿去冰窖里搁着，到了晚上再吃，必然是爽口极了。”
林贵妃见她如此贴心关怀，不免又多了几分亲近，当下便是取了一支赤金多宝狮子绣球钗送她，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这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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