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侵是个聪明人,至少比起体态臃肿,在卒伍城声名狼藉的那位大兄他觉得自己要聪明太多。
朱雀堂远在阳城中枢大城凤羽城性情阴翳的朱雀堂主固然疑心太重,但他并不认可沈婴以自污和阿谀奉承的拙劣手段便能在朱雀堂安稳立足,一个肥头大耳境界堪堪,没有半点雄心壮志的腐朽肥猪怎么坐得稳那把追风殿殿主的交椅?
说到底,朱雀需要的,是一个心性实力俱是一流的手下,或者说打手,是他这种有望跻身大宗师,有野心又能管得住野心的中坚砥柱。
在神龛上将祖宗灵位搁置一旁,去供奉那尊自认为锦上添花,心诚则灵的朱雀铜像,未免太过可笑,与其如此下作和舍了脸皮不要,干脆连姓也改了算了,将表面功夫贯彻到底。
被他用秘宝压制一身修为的黄皮耗子,接下他三招还能气定神闲的小宗师少女,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只用一把竹鞘就让他受伤的青衫少年,蹊跷太多,若拼了大道前程不要,他当然可以尽数将其折落在此,可他是沈侵,志在登顶,怎么会冒险行事。
从来没有绝对公平的战斗,公平也是拳头大的制定规矩,拳头小的退让接受,还占据着上风的沈侵提出和解,在他看来,这几个人没理由拒绝。
有时候,他又很自负。
乔灵犀没有回答,也没有撤去一身沛然拳意,先前三招看似轻描淡写,平平常常,终究她境界太低,虽然有老头子的倾囊相授和悉心指导,虽然那门拳法可以化解对方拳掌中的狠戾,但独战一个大周天四境巅峰的武修,怎么可能毫发无伤。
当然,她没有回答的原因,是在等身边握剑在手的李锦年。
白狐脸儿搀扶着跌跌晃晃的黄三,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先前要打要杀的沈殿主怎么会主动提出和解,态度和先前也判若两人。
看着那个并不宽阔高大的背影,英雄山一事已经过去数月,惊诧于不到半年的时间对方已成长到让他有些陌生,不管是气质还是身形。
白狐脸儿微微张嘴,河上匆匆一面没能看得真切,这会儿身前并无气息流转却握剑立场坚定的蒙面青衫,他感叹难怪自家老太爷会连哄带骗让他千里迢迢追来,看人眼光终不是他能比的,先前他游山玩水不紧不慢不以为意,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
只是此间光景,太过狼狈,命都是别人救的,谈什么报恩。
李锦年藏在面具下的脸色有些微红,是因紧张和激动所致。先前冒然入局,也不知道怎个就突破了重重包围,看那紫衫中年人就要揭下乔灵犀的面具,情急之下,他想也没想,握住青竹剑鞘就拍在了对方手上。
不指望能够给中年人带来多大的伤势,只希冀乔灵犀能在短暂的拖延中缓过神来,却不想对方脸色剧变,收手急速后退,他也感受到由竹鞘反震到他手心的一股巨力,让他握剑的手虎口发麻,险些握剑不稳。
幸好在客家小村,徐家小院里,李锦年做得最多的并不是出剑,而是握剑。
李锦年在思考,思考对方那句话里的真实性还是试探,“化干戈为玉帛”好听是好听,可对于经历过太多阴险狡诈的他来说,断不会轻信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沈侵所言,哪怕对方的确占着优势,表现得也很有诚意。
因为思考得太过专注,所以李锦年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也因为戴着面具,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和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在想些什么。
洛神洲因为术家气宗两家不和的缘故,百年来大战告落,小争端却时有发生,像那紧挨着朝圣州,气宗二当家坐镇的泉州,面对鱼龙混杂的朝圣州最是头疼,不时有那混进全州埋祸藏雷的术家贼子,实在疲于应对。
祁州因为偏于洛神南方一隅,又有那独守斗城,姿态决然霸道的谢侯爷屹立玉琼江岸,整个祁州很少很少能见到术家修士,终南山截江真君要不是手段卑劣,又有狐族理应外合,要无声息潜入祁州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无异于登天之难。
没有术家修士的骚扰滋事,祁州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大堂,光是谱谍武修便达数万计,无门无派野路子出身的武修,有些拳脚功夫傍身的江湖更不在少数,虽然极少见到那些动辄术法当空,流光异彩的壮观场面,但随时随地比划拳脚,都不用下帖约期的武斗实在不算稀奇。
看热闹不嫌事大,本以为沈殿主出手要逮着那对落难妖怪痛打落水狗,结果杀出来两个蒙面小子,就,就“化干戈为玉帛”了?民众只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甚至是失望,堂堂的棠獍殿副殿主,竟然纡尊降贵好声好气跟两个不明事理的小年轻妥协了,那恶人有恶报,两头妖怪也不管了?
人微言轻,闹了大半天,虽然对结局不是很满意,但也由不得他们做主,且看着那率先出手,身着青衣蟒袍佩戴粉红面具的女子,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有人得了空闲,看上一天都不觉得疲劳厌烦,有人却想息事宁人,比如那位心神惶惶的掌柜,只想着关门整顿几天,重新装修装修店内布置,再开张迎客。
韩龙岐也有些傻眼,清楚沈侵心性的他没懂这个心高气傲的棠獍殿副殿主竟然会无端冒出句这种屁话,想到少年与自己擦肩时的淡漠无视,又见少年当下手中所执,有心再折腾点动静出来的他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
“沈殿主,这两个人戴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身份存疑,又和那两头畜生同流合污,打伤我棠獍殿弟子,若就这么随便放了,实在有辱我们棠獍殿威名,殿主三思。”
沈侵呵斥道:“你在教我做事?”
又问道:“那依韩家主高见,我该怎么做?”
韩龙岐微躬着身子,语气又放弱了两三分,“属下失言,一切全凭沈殿主定夺。”
沈侵冷眼瞥了后者一眼,转过身又转换一副和善可亲的笑脸,没有催促的意思,也没有去看青衫少年手中握着的那把大逆不道的剑鞘和藏在其中的剑,淡淡说道:“二位想好了吗?”
拉回思绪的李锦年也没有说话,更没有收剑的念头,只是点了点头。
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求之不得,何况白狐脸儿,黄三和他无亲无故,且让他的观感不佳,犯不着为了两人和这位修为高深的武修打生打死,再说对方境界实力都在他和乔灵犀之上,真动起手来,他也没好果子吃。
离身边蟒袍少女最近,李锦年能听到乔灵犀压抑着伤势的痛吟,不经意的一瞥,又见乔灵犀拳意虽然盛而不衰,但细微的颤抖却也被他捕捉到了。
李锦年的视力很好,在平湫湖的时候帝九年就领教过了,当时的李锦年还是个刚踏上洛神洲的异乡少年,懵懂无知。比起李锦年异于常人的视力,李锦年更好的其实还是他的脾气。
除了一定要问剑姜玉楼,为徐当归报仇,李锦年没有立誓要跟谁不死不休过,无论是在南海面对那条巨蛇险些葬身蛇口,还是英雄山硬接白虎一拳,又被那黄衣老人一手覆面,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询问,或者说过去了的就过去了。
基于力量弱小,也基于他向善并不好斗的心。
得到答复的沈侵侧过身,身后韩龙岐带来的棠獍殿弟子自然不会去忤逆这位副殿主的意思,看到韩龙岐也没有发声,由何行狂带头,将嘈杂的人群再次推搡开,然后往一旁让出了一条道。
沈侵一手背后,一手虚托笑道:“请。”
李锦年没有要和白狐脸儿嘘寒问暖的想法,两人伤势不轻找个地方疗伤才是重要的事,至于报恩,这辈子不见就是最大的报恩。
也不知道那摊贩老板一对面具从何而来,竟有许多神奇之处,神奇在于完完整整敷面,外人瞧不见里子,佩戴之人目光却又感受不到半点阻滞,能将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白狐脸儿搀扶着黄三一瘸一拐狼狈离去,经过李锦年身边时,白狐脸儿欲言又止,黄三却是强撑着最后的精气神,恭敬作揖答谢。
李锦年都没有反应,他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沈侵遵守约定,朝俊美脸蛋却惨兮兮的白狐脸儿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后又看向还未离去的两人,说道:“放心,我沈侵说话算话,不用担心我出尔反尔,只要他们两个今天之内离开茱俞城,先前发生的我都既往不咎。”
李锦年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破烂不堪的风月酒楼,还有蹲在墙边的掌柜和伙计,面具下的眼神有怜悯和不忍,他摇摇头,没有言语。
沈侵懂了这蒙面少年的意思,这让他有些恼火,但有所顾忌的他只能再次妥协,表示不会再秋后算账,为难一干凡夫俗子。
李锦年这才放心和乔灵犀离去,经过沈侵身边时,他略微停顿,若有所思,然后沉声说道:“多谢殿主开恩。”
沈侵微笑不语。
闹剧以闹剧的方式收场。
目送着几人离去,围观的群众也觉得索然无味散了开,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无非是今后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桩谈资。
沈侵站在原地良久,早已收起了那虚伪的笑容,沉默不语。
直到一袭红裙,吊着两只大银耳坠的少女小跑而来,面带喜色,隔着大老远,亲近地喊了声“二叔”。
身后还跟着一群叫苦连天的奴仆。
沈侵极好地收敛起怒意,不亲不热地点了点头。
毫不知情的少女还没察觉到沈侵情绪不对,自幼在茱俞城娇生惯养的她高仰着头,露出那娇贵又有些刻薄的眉眼,沾沾自喜道:“二叔,我刚过来时碰到了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两人好像惹了事还是咋的,我看他们瞻前顾后急匆匆的样子,硬是拦着他们拷问了一番,才放他们离去。”
闻言,再也忍不住的沈侵一下子面若寒霜,一巴掌掴在了少女红彤彤的脸蛋上,打得少女摔倒在地,捂着脸竟忘了委屈。
“愚蠢。”
没有解释太多,沉重挪了一步的沈侵不顾一脸惘然的少女,抬头望着远方,显得无比绝情和冷漠。
不是不离去,是不敢。
为什么在这茱俞城,他堂堂一殿之主要跟几个小毛贼放低姿态,谈和结善。
只因见到那把竹鞘和其中的剑时,知晓许多辛秘的他想到了很多,比如去年那道做客祁州阳城的万里剑光,地位独尊的朱雀堂主在那个年后夜里的秘密行动。
还有少年欲拔剑出鞘,一道强大到霸道绝伦的剑意随之锁定了他,似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高悬在他的头顶,随时落下。
非出自少年,但直觉让他觉得与少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更遥远的神识落在了他的身上,睥睨不屑视他这个大周天四境的武修如蝼蚁,带着浓浓强烈的警告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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