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如一个惊天霹雳炸在房内。
卓言目瞪口呆。
白无念夫妻面面相觑。
孤鸿仿佛做了一个极不真实的梦。
杀女之仇不共戴天，石岛主竟然养着自己的仇敌，没有怨没有恨，轻柔地摩挲那条小蛇。
白无念感觉很不可思议，干笑两声，道：“你为何不剁了它？”
“妖魔并不可怕，人族几千年的历史，数次浩劫归根结底都是人祸。这是先父教我的道理，我从前不太明白。”石岛主黯然道，“直到那一天，渐渐理解了先父的话。”
那一天，阳光明媚，和风舒畅。
他在桃源山的禁地中找到由罗夫人庇护的蛇王，得知全部的真相。
重云宫之主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养生的偏方，用脑花炖蛇妖的肉，据说可令人身轻如燕延年益寿。他背地里杀害童男童女诬陷蛇妖，又用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明目张胆地残害蛇妖。
蛇王的子子孙孙，被他和他的妻女吃的只剩一堆白骨。蛇王发誓要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在他的认知中，重云宫的男女老幼都是为虎作伥的恶人，山脚下的村民无知愚蠢，听风就是雨，将儿孙的死亡归罪于无辜的蛇族，个个都是该死的人。
他掀起疯狂的复仇之战，很快杀红了眼。重云宫之主在逃命的途中将两个小女娃抛给他，说道：“我用自己的女儿为你的子孙偿命，求你别再追我了。”
蛇王信以为真，误将石岛主的女儿当成重云宫主之女，想起自己血肉无存的子孙，他失去了理智，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两个孩子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
他要追杀重云宫主之际，发现血衣之中的腰牌，“龙华岛”三个大字金光闪闪，如一盆冷透彻骨的冰水浇在他头上。
蛇王意识到自己杀错了人。
他返回屠宰场一般的重云宫，从重云宫来到山脚下，看着遍地惨不忍睹的尸骨，几岁大的幼儿，襁褓里的婴儿，都未幸免于难。
蛇王彻底清醒，一时的愤怒，造成泼天的杀孽。他悔不当初，抱起一个残存着气息的婴儿，舍弃一身修为，也未能救回最纯洁无辜的小生命。
多年以来，蛇王以苟延残喘之躯四处奔走，寻找失传已久的还魂之术。罗夫人在一条小水沟里救了他，带回禁地修养。
冤家路窄，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欠下的债早晚要还。蛇王没等石岛主的长剑劈过来，他自己撞上一株古树，撞得头骨碎裂鲜血满地。
白无念颤声道：“后来呢？”
石岛主道：“罗夫人保住他的命，但他妖力尽失，成为普通的蛇，多年来跟着我。”
白无念道：“没有重云宫主那句话，你的女儿未必会死。”
石岛主叹道：“何止是我的女儿，死了太多的人，皆是拜他所赐。有权有势之人持身不正太可怕，贪心不足为所欲为注定会招来无情的反抗与报复，可怜无辜之人惨遭波及，这泼天的罪过蛇妖占了三分，而他这个人，足足占了七分。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当年明辨是非，认清黑白，帮蛇王讨个公道，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答案很可怕。
“毛头小伙子才会觉得结果不一样。”石岛主心里明镜似的，苦笑道，“结果会更惨，我定会成为人族喊打喊杀的无耻叛徒，整个龙华岛会因为我成为异类，忠心耿耿的弟子会为我而死，趋利避害的弟子会弃我而去。世道如此，胳膊拧不过大腿。妖族一直处于弱势，真正的天理公道也一直处于弱势，罗夫人成了一个殉道者，张厚是诚善君子，却沦落于泥泞之中。我害怕，不敢明着与歪风邪气对抗，只能稍稍尽点心，暗中维护一下我心中的正道。”
白无念道：“包括养着你的仇敌。”
石岛主轻轻抚摸蛇头，道：“他救过我的命，也救过我儿子的命。欠我的早已还清，我心里清楚，他不肯原谅自己，愿意为我们全家去死。”
那条小蛇爬到石岛主的胸前，高高扬起头，流下两颗晶莹的泪珠。
“是我的错。”石岛主“呜”的一声，忍不住痛哭，“我瞎了眼，帮助一个恶狼杀了他的子孙，两个女儿替我遭了报应，我有什么资格恨他。”
卓言酸痛难忍，抱住他道：“不是您的错，石叔叔，真不是您的错。”
石岛主擦去泪水，看向孤鸿，道：“小黑哥，我不知你与百善门有什么恩怨，但我能猜着几分。你从受害者变成害人者，归根结底也是人为造成的大祸。我不会劝你放下过去，因为三分错也是错，勇于认错负重前行才能找回自己的初心，我愿尽我的一份力量帮你走过荆棘。”
“你……我……我……”孤鸿结结巴巴地道。
石岛主肃然道：“不要鄙视自己，不要在意旁人的眼光，你打架不要命，这一点很不好，懂得爱惜自己，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谢谢。”
石岛主对他没有鄙视，没有厌恶，如兄如父，知疼知热，与白无念、卓言带给他的感觉截然不同。
孤鸿全身一阵暖流汹涌而过，心头好生敞亮。
白无念心服口服，郑重道：“石岛主是真君子。”
“千万别夸我，我会忘了自己姓啥。”石岛主转向卓言，肃然道：“交人交心，石叔不在乎你姓卓，只在乎你的品行。卓言啊，人生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漫长的路途中，石叔也等来了肝胆相照的真朋友。有些人不过是匆匆过客，心术不正者，敬而远之，作恶多端者，总会有办法收拾她。别忘了你已为人夫为人父，你有责任教育好下一代。家父在世时常说，父母心向光明，儿女自会心向光明，父母堕入黑暗，会培养出一个杀人犯，宠溺太过，儿女则不学无术，过于严苛，儿女则心生逆反。世人口口声声‘大义天道’，视男女之爱亲情之爱为小爱，殊不知，他们眼中的小情小爱与天下太平息息相关。夫妻恩爱，手足和睦，哪会有种种争斗？别再去想你这辈子是否值得，尽管好好做一个丈夫，做一个好父亲。”
白无念颇为好奇，不知一个真正的好家长该做些什么，道：“石岛主是怎样做父亲的？”
石岛主红着脸笑道：“照葫芦画瓢，我父亲怎么教我，我便怎么教导儿子。遇到困难的能帮就帮，千万别上去踩一脚。多多游历，让孩子亲眼见识大千世界的繁华，以及繁华之后的黑暗险恶。别从众，遇事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是非黑白，尊重生命，亲近好人。万不得已之时可以同流，但别去合污。总体来说，我不算成功，一张破嘴讨人嫌，卓言不一样，有风度，有教养，我这辈子比不上。”
卓言握着他的手，道：“石叔叔是非常非常好的人，石兄也很好。”
石岛主一咧嘴，道：“你石大哥不成器，修为不高人又怂，白白胖胖像极了我，贪口腹之欲也像我。好在这孩子心肠不错，我不指望他有出息，一辈子无灾无恙就行了。”
白无念道：“听闻龙华岛的少主是你家四公子。”
“对，我家最小的儿子。”石岛主憨憨地笑起来，“白白胖胖的一个球儿，修为勉强过得去。名义上是弟弟，实际上操着兄长的心，哄他大哥跟哄孩子似的。有机会让你们认识一下，他调皮捣蛋的可好玩儿了。”
白无念越发觉得这人有意思，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却不是浅薄无知的胡乱瞎叫，长得是不好，但是很可爱。
像极了一种水果，外表大麻皮，看一眼讨厌至极，越吃越香甜。
明赫煊则是完全相反的那种水果，看一眼食欲满满，啃一口发现里面烂透了，把人恶心的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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