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枚骰子，只要遇到妖怪就会显现异色。”介书迟解释道，“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你肯把实情道出，我可以权当没看到你。”
“哪来的狂小子，在我家里说些蠢话？！”三人闻声回头，正是出门收账归来的猎户姜放，他手里拎着抵钱的一小袋糜子面，毫不客气地撞开介书迟，“赶紧走人，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梁岑连忙上前想为介书迟说两句话，却被姜放一把揽过肩膀：“你来得正好，村长昨天还说让我去找道士，给你娘妥善地做场法事，既然你过来了，那就商量商量怎么置办。”
姜放说着，把那一小袋糜子面交给姜小酒：“多蒸些窝头，等晚上把那块野猪肉炒了……酒还有吗？”
“无需大费周章，”介书迟一声冷嗤，颇有些说风凉话的味道，“那位好村长现在已经是一滩烂泥了。”
“爹，别生气，这位大哥来帮梁岑查一鸣哥死因。”姜小酒怕姜放的暴脾气发作，抢先一步把人往屋里劝，“爹，先回屋里歇息，出去这么久饿了吧，我炖了蛋羹，趁热吃。”
姜放的脸色仍不好看，但是嘴上没再不依不饶，推开挡门进屋去了。
姜小酒朝着大门外一努嘴，三人心照不宣，一同走了出来。
“如你所知，我是个妖怪，可我没做过一件恶事，我来姜家，是为了还恩。”姜小酒一反日常的冗怯之态，“魏一鸣的死更是与我无关，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知道的都说给你听了。”
多年的平静生活被介书迟打乱，姜小酒难抑心中气恼。她顾不上惊讶失色的梁岑，一双眼睛因情绪激动而通红，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介书迟：“你若执意不肯放过，便与我一人清算，不要打扰我爹。”
介书迟退后一步，将这个漂亮的小妖怪又端详一番：“你的本体应该是只兔子吧？”
他笑着说话，本是想减少几分恶意，岂料却是加深了姜小酒的误解，以为介书迟在戏谑自己，顿时气得眼泪都要冲出来。
“别气别气，我说了不为难你，就绝不会为难你。”介书迟最招架不住的就是眼泪，尤其是比他弱势或比他年幼的人，从前在青萝山上，他的小师弟和小师妹们但凡有事央求，都是一双泪眼就能把这位介师兄打败，现在看到姜小酒这副模样，他着实有些慌了手脚，好在身边还有个梁岑，就赶紧拽一把梁岑的胳膊，“快帮忙哄哄她。”
介书迟一着急，倒是让梁岑提悬的心又放回肚子里，他两手一摊，极不配合地摇了摇头：“你惹的事，你自己哄去。”
“好好好，我说话难听，是我的不对。”介书迟没了办法，只能是速将事情和盘托出，“魏一鸣浑身的血是被树妖吸食干净，而那只树妖就是你们的村长，他甚至还想把这罪名赖在你身上，昨天夜里我们和他恶斗一场，好不容易才杀了那妖怪，今天来找你，是想把谜团解开。”
梁岑亦帮着补充道：“一鸣哥身上有掐伤，后来才被妖怪吃了血，还有凶手没找到。”
姜小酒听他们说完，情绪非但没有平复，反而又回到瑟缩的怯态，她紧紧抠攥手掌心，身体亦是觳觫颤栗，仿佛瞬间掉进寒潭冰窖一样，开口时声音完全变了调：“我从前在山林里，就是被一只树妖所缠，险些丧了性命……”
环山拥翠的乡野之地，是妖怪们最喜欢的修炼之地，山林里的妖怪不怕人，他们更怕自己的同类，白兔精储月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妖怪。
储月生活的那片山林间，藏着一个靠吞噬同类来提升自己功力的树妖，树妖落地而生，盘根错节，很难辨别他与真正的树木，储月的妖力远不如树妖，若非是她生来机敏灵动，四条腿跑得快，怕早就是树妖的腹中餐了。
可世事无常，总有万一，储月还是被树妖捉到一回，尽管她拼了命地挣脱掉，却也是血流不止，她逃出了树妖的控制，已然筋疲力尽，只能瘫在地上等死。
就是在这时候，储月遇到了姜小酒。
姜小酒跟着她擅长捕猎的爹上山来，没遇到猎物，却是捡到了一只受伤的白兔子。
“救它好不好？”姜小酒仰起脸来望向她爹，满怀期待地商量道。
“好，小酒说要救那就得救啊。”姜放笑着抱起女儿，他没有娶过妻，当年拾到这个被弃路边的女婴，就带回家抚养，他很宠爱这个女儿，几乎是百依百顺。
小姑娘的脸上还未褪掉婴儿肥，一笑便漾开两个好看的小酒窝。
储月便又活了下来，猎户是最懂猎物的，储月的伤好得很快，等它伤愈后，姜小酒把它放回了山林间。
却要恨天不假年，姜小酒没能活过那一年的冬天。
储月化形为一个游走民间的赤脚医生，骗姜放说得把人带出村子去医治，而那时的姜放全然是病急乱投医的状态，看到女儿已是弥留之际，只好狠下心来孤注一掷了。
再后来，储月为姜小酒立了一座坟，她搜罗了许多香花丽草的种子，围着坟墓种了一圈，如今那里俨然被她布置成一个小小的花园，而那个笑靥盈盈的小姑娘，就安睡其中。
亦是从那时起，储月以姜小酒的身份回到了姜放身边。
“我瞒了这些年，只是不想爹伤心难过。”姜小酒说着，褪去了幻形的模样，白兔精的样貌更是俏丽，两颗红色小痣，一左一右位于眼睛下方，多情多思如红豆，多伤多叹成烛泪。
“我知道。”三人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哪有当爹的不知闺女呢？”
不知是何时，姜放人已经站在门里，就像当年答应女儿救治小兔子一样笑着：“小酒啊。”
“爹……”开口的瞬间，储月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样子，随即窘迫地垂下头。
她已经不是姜小酒了。
姜放把他们三个都领进屋里。
如寻常猎户家的陈放摆设，墙上悬挂着人臂长的弓弩，墙角的一处堆放着几个生锈的箭镞，唯有一把单独摆放于兵兰上的宝剑引起了介书迟的注意。
介书迟虽不是个痴迷剑道的人，但是对青锋利刃也会多看几眼，更何况这把剑的剑鞘上还镶嵌着一双蚕豆大小的珍珠。
那不是寻常的蚌珠，而是出自深海的鲛珠。
传说南海有鲛人，人身鱼尾，落泪即成珠，而一颗鲛珠，足够整个十里周的人衣丰食饱一辈子了。
如此宝贝的东西，出现在一个山野猎户的家中，不仅稀奇，更有些古怪。
“不是我家的财物。”介书迟盯着那把剑入了迷，姜放大抵也猜出他的心思，“有个老朋友托我保管，好些年了，一直搁在那里。”
“这把剑价值不菲，把它摆放在堂前，得多留神。”介书迟假装不经意地抹了一把兵兰下的案几，纤尘不染，手指上看不到丝毫的落灰，可见姜放对这把剑相当珍视。
灶房和堂屋只隔了一道门帘，姜放去灶房间拎回一只冒着热气的铜制大水壶，为每个人沏了一碗热茶。大家就围着饭桌坐下来，茶汤的香气迅速溢满屋子，让人心神稍得安定。
介书迟将攥在手心里的生死骰放到桌面，猩红一点，储月不由得挪开一些距离，姜放则是伸出胳膊将储月向身后揽护，只有梁岑急了：“说好不伤害他们的！”
“是啊，所以我把东西都交出来。”介书迟说罢，将负于背上的长剑一同解下，推放到桌子中央，“希望我们都能坦诚相待，知道的就说出来，不要再打哑谜了。”
姜放看一眼介书迟，继而将目光转向梁岑，梁岑便对他点了点头：“昨夜里是他解决了树妖——”
“可别这么说，我不是贪功之人，当时情况紧急，多亏了你那只燕子。”介书迟闭目一皱眉，摆了摆手，“先别管树妖，重点是魏家的人。”
“你又发现了什么？”梁岑赶紧追问。
介书迟揩一把下巴，悠悠道来：“原本我没想那么多，幸亏是小兔子和我们讲了她的故事……”
“我？”储月指向自己，更是听不明白，“我和魏一鸣的死没关系，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肯信我！”
姜放亦是护着她：“一鸣出事那天，她除了在家拾掇猎物，就是和梁岑去过一趟坟地，再后来去打了壶酒，但是打酒那时候一鸣已经遇害，这些我们都是有人证明的。”
“你们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整。”介书迟的眼睛眯起来，一点点地把思路分析给他们听，“我的意思是，她能用姜小酒的身份在村里生活这么多年，焉知其他人不会有同样的行径呢？况且，那只树妖，他不也是藏身匿迹数十年不被人察觉，甚至有时候还回到山林里为非作歹？”
“魏家有内鬼？！”落地如磐石的五个字，三人几近异口同声，却是谁也不敢相信。
介书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姜放：“关于魏展年发烧成痴呆儿这件事，你们了解多少？”
姜放就也如实回答：“是在阿年七岁不到的时候，当时魏家的麻油作坊还没开办起来，德来就挑着油桶，带上他和一鸣走街串巷地吆喝，爷仨经常出村一两天才回来，是那一回，阿年晨起说肚子痛，德来才没带上他，把他托付给德有照看，可德有是个出了名的懒汉子，哪是能照顾孩子的人呢！孩子发热，烧得都说胡话了，他还不知不觉，得亏是宋麻子家的婆婆去魏家借油桶，这才救了阿年一命，只可惜还是送晚一步，命是保住了，阿年的脑子彻底烧坏，从此痴痴傻傻，话都说不利落，唉。”
介书迟静静听着姜放说完，阖眼仰面，思索了很久才又开口，这一次他询问的对象是储月：“魏一鸣欺负魏展年，他们家里人不管吗？”
“不止一回了。”储月轻叹一口气，一双清眸下的点点红痣，就像是为之扑簌的两滴泪珠。
她的睫羽投下一小片阴影，一垂一扬间的神伤，让她看来又是寻常人家的姜小酒了。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