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才人又犯了病，所以今日不能再听她弹奏边城的歌谣。
身边的丫头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给太后准备今日午膳的糕点，只是点点头，遣我的贴身丫鬟前去探望，也算是我将她记在心上。
婧才人并不十分受宠，但是皇帝还是偶尔会想起她，召她去陪上一个晚上，于是后宫又会热闹上一整天。
众所周知，婧才人和我交好，但是她从来不争什么，别人给她什么，她就默默地受着，大概也是她可以在这后宫的一隅，过着相对安稳的日子的原因。可是她老是犯病，让我很是担心。
我很久没有听她讲些故事了。
我很怀念我记忆中的边城，驻扎着庞大的军队的军营，和夜里父亲帐中的烛火，还有他们爽朗的笑声。
我已经快三年没有见到我的父亲了，三年过去了，仿佛我依旧是离开他时七岁的小女孩，他依旧是朝廷重臣，是征武大将军，是戍边将领，可是我却不能见到他。
三年前，北胡大举犯边，父亲带着边军将士殊死搏斗，保卫了王朝的生存和尊严，于是得到了他认为最重的一个封赏，一道懿旨，太后亲封他的独女为官阳郡主，于是，一顶大轿，我无比风光的进了皇宫，因为尊贵的太后娘娘怜我幼年丧母，将我亲自带在身边教养，以示皇恩浩荡，也是为了彰显我天朝郡主的尊贵身份。
太后宠我，阖宫上下都知道，我七岁进宫，尽管来自边城，跟着京城格格不入，但是第一晚太后就留我住在了她的上华宫中，这是大多数皇子皇女都梦寐以求的殊荣，太后用她的实际行动昭告了整个后宫，她将会庇护这个边境将领的女儿，于是，阖宫都对我尊敬了起来。
这个王朝的皇帝，是太后的亲子，今年三十三岁。
我记得三年前我初见他的样子。因为我的进宫尽管后宫小小地沸腾了一下，但是毕竟并没有影响到他这个真正的掌权者，所以我七岁时见到他，已经是我进宫一个月之后。
这一个月中，他倒是经常到这上华宫中，只是他毕竟离我太过遥远，太后也不会特意提起我。
那是已经春末的一个午后，皇城中已经在渐渐转暖，只是宫中规矩森严，还没有到内务府规定的换上夏装的日子。我在太后宫中的庭院之中，为太后画今夏的团扇的花样子。听说今上将今年的贡茶送来了上华宫，太后自然也送了我一些。
我的贴身丫鬟双元去倒茶了。
正是绿意漫天的时候，太后喜欢纳凉，故而这院子布置得十分惬意。
我知道这回太后正在午睡，伶华大姑姑在趁着这会的安静打理上华宫中的大大小小的事，这会自然没有人来管我这个住在上华宫中的闲人。
树荫照在我的小几上，我的手边一叠绘好的花样子。相对于那日的天气已经显得沉重的春装让我在午后舒适的阳光的照耀之下很快出了汗。
我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出现在这个小园子之中，我解开了外袍，轻轻荡荡的内衫在微风的吹拂下十分舒服，让我想起了边城的暮春，也是这般，尽管我猜七岁，但是爹爹喜欢带我到郊外纵马，在边关的暖阳中，爹爹抱我躺在漫天的绿意中，傍晚在漫天红霞中，再策马回到军营。
我想得入了迷，所以并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那时候他整好三十岁。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他更像是一个少年的样子。和边关的男人的粗糙不一样，更和爹爹雄壮伟岸的身躯不一样，一国之君的他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
“你在画花儿，是母亲喜欢吗？”
大抵他从未见过敢在宫中脱下外袍的女子，所以他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打量着我。也正是因为我才七岁，所以他才会那样肆无忌惮地打量我。彼时我已经知道宫中的礼节，但是骨子里还是有年少自由的影响，何况，我在他的眼中已经衣衫不整，不如索性就这样罢。
他俯下身，很认真地看我画的花样子。我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我早已经看出来他就是当今的圣上，毕竟这太后的宫中不是谁人都可以进来的尤其还是在这个时候。
太后喜静，不喜外人打扰。太后有午睡的习惯，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来上华宫都只有等着的份。我来的一个月里，太后的孙子孙女们，倒是经常来给她请安，但是太后也不是每一次都见的。
在这样的时候，又能越过伶华姑姑的管束逛到这园子的，大概也只有今上这位和我一样地闲人了。
但是我是不太相信这位圣上是这个时候特意过来闲逛的，就拿最没有眼色的人来说，就算是再没有意义的闲逛，都不会闲逛到太后的宫中。
说他是闲人倒有几分道理的。我时常听见上华宫的年轻宫娥们私下谈起他，我朝向来以文治国，历代皇帝都崇尚文士，尽管我朝边境历来有外敌来扰，但是君主们似乎都有偏文的喜好，像我的爹爹这样的武将获封一品将军，他的独女又能够得到常伴在太后的身边的殊荣的，在我朝是不多见的。
我对小宫娥们口中这位文士一样地皇帝不甚感兴趣，乍然见到，心中的惊讶倒是盖过了君主面前失仪应有的惊慌。
不过想归想，斟酌了一会，我还是决定从容下拜，这套礼仪虽然我学来不久，不过每日在太后的面前实践，伶华姑姑都说比之宫里的公主们都还大方几分。
我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神情，他的身上并没有书上说的皇帝身上特有的龙涎香的熏香，倒有一股干净清新的味道，本能地让人觉得他没有君主的架子。
“起来吧，你就是阮卿的女儿了。”
他的声音到没有多大的起伏，但是显得十分随和，好像是忙于在看我的画，好不容易抽空才跟我讲了这个话。
我正欲起身，忽又听他道：“春日里风倒是凉的，莫要贪图一时的凉快，着了风寒。”
“是。”我低头应了一声，知道自己的衣着是多么的不雅。于是心中初见的惊意尽去，不过转念一想，此处就我与他二人，他既未露出怪罪之意，我倒也坦坦荡荡。
我转身披上外袍，见他又转眼看我的花样子，便道：“太后娘娘看腻了往年的绣品，今儿年想做些不一样的做今夏的团扇，圣上可知太后娘娘喜欢玉兰花儿多一些，还是梨花呢？”
仿佛我说了一个笑话，他一下就笑了起来，颇为玩味地看着我，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否我的话太大胆无理了一些。
“母亲向来说玉兰花不够端庄大气，梨花嘛，我倒觉着太过清冷了一些，夏日里的纨扇，我看不如绣枝白梅。”
我挑挑眉，见他眼中玩味之色更甚，不得不怀疑他是在拿我打趣。怪不得宫娥们都说他是这宫里最随和的，最好伺候的。
于是我说：“梨花开时固然还是春寒之时，只是梅花的花期却是九九寒冬，怕是。。。清冷更甚罢。”
他又是一笑，瞥了一眼我交叠的手，说：“你年纪小，自是不懂得，前些日子，宋娘子的小妹进宫，我都听宋娘子在我的耳边说了好几次，说是那位宋姑娘的指甲染得十分鲜艳，就连送娘子都问是如何染出来的。”
“我倒是随口问了几句，只是还未来得及去宋娘子处细细询问，那你可知道吗？若是你知道，我自是就不必再去宋娘子处了问了。”
什么样的皇帝会关心妃子的指甲是怎么染出来的？
我自小在边关长大，见得多的是边关粗狂的生活，母亲曾经说过宫中的女子用尽奇法打扮，虽然说过一些染指甲的事，但只是一字带过。
于是我诚实地摇头表示我并不知道，他不出所料地点头，说：“你进宫一个月，当是见过宫娥们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倒不知有时换种方法，抑或是回到最简单的方法，反而有不一样的味道。”
我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他似乎也不打算等我说话，又说：“原来那宋家小妹的指甲只是用简单的胭脂花染出来的，不似宫中的女子用尽繁复的法子调配出的染剂，美则美矣，就是失了些浑然天成的味道。”
“我说画白梅，未必你就要用白绢绣，白绢上再绣了白梅，再好的绣工未免都浪费了，我叫你，用胭脂花和朱砂调和，到不用调得太熟，泼在白绢上，你事先留出白梅的模子，再用绣线绣出梅花的枝干，到不用太多，能看就好了。”
说完，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方法，说：“你明白了吗？”
他说了这一堆话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真正在问我，其实他早已经知道了啊！
我想了想他的话，觉得很可行，于是点点头，正想下拜称谢，他却狡黠地一笑说：“可别跟纪嬷嬷说，不然又要唠叨朕。”
我在心中暗暗好笑，他是一朝天子，竟然时时怕着太后身边的嬷嬷，不过我倒是知道这位太后身边的管事嬷嬷是当今圣上的乳母，又是太后娘娘身边最得信任的人，圣上也敬着她，偶尔也肯听她的规劝。
至于规劝什么，这也是宫娥们含笑不语的了。
众人都知。当今圣上崇尚才子文人，自古才子必风流，虽说圣上也说风雅，但就是太风雅，偶尔喜欢谈些看些妇人的事，对国朝上的政事倒是不太重视。太后觉得他也应该多多有所建树，故而时时规劝，至于有没有效果，也只有这位当事的文雅人知道了。
他又俯下身看我的花样子，说：“你莫管我，继续画罢，太后该是午睡起了，朕一会儿就走。”
他这话十分奇怪，他若是不走，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叫他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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