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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湮宫 中章 第一百三十节

小说:水湮宫  作者:洪流小兽  回目录  举报

又是一阵风吹过,卷得重重烛影摇曳扭娜,拂起桌上张张信笺成卷,却拭不尽肖劭朗颊上泪痕斑驳。

勉强读两行字,强迫自己抽离层层回忆,可不争气的眼泪却止不住,在红到泛着些许血色的眸子里,越凝越多,终究承受不住,滚落襟衫。

就算易宏什么也没说,强撑着身子陪他这段时日,但爱至深邃的肖劭朗早已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她的病情……

白日里,她除了暴饮暴食外,极力表现得如一个正常人,言笑晏晏,风姿华然。

可夜里,她的体温明显不类常人,就算肖劭朗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那单瘦软玉冷得却如一株草木。瑟得发紧的肌肤下似乎有种神秘力量在鼓动,搅乱她的心神,让其深坠梦魇,冷汗涔涔,呓语不断。

劭朗,劭朗……

那是她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时,呓出最多的词。

短短二字,却给了她冲破魇泽所有勇气,也仿佛是她残破心神仅剩的萦系。

她不断的呼唤,像是在寻找,在确定,在回忆,在恳求……

很多时候,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晶莹泪痕带出她身体间难有的热忱,凝在鼻翼,被薄薄滟唇轻轻吮尽。

“我在,卿卿,我在,别怕……”

他一遍又一遍地不断回应,不管她听不听得到,温柔的声音带着固执的惯性,颤抖蠕动的薄唇上还沾有咸涩尚温的泪珠。

她怎么这样冷,若无心跳鼻息,仿佛亡厥一般。

他侧手又将一层厚厚的被子盖在彼此身上,炽热双手反复抚搓她纤瘦得脊骨峰凸的后背。

可不管他抱得有多紧,她还是那样冷,如秋冬泛霜枯木。

他疑,他惑,我们不是用了情人蛊吗?易宏之症自当有一半渡在他身!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了,他体内的雌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恐惧,漫天刺心的恐惧狂风骤雨般不停席卷肖劭朗伤痛的心房。他好怕,恐惧如六年前一样,怕她病重,更怕她离去。

青梅竹马便生死互托,情窦初开已相许成婚。

那个一颦一笑,一叹一怒,一举一动,都牵动他心神的人!那个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唯一的,亲人!

可是她病成这样,他却无计可施,无药可医!

她一定非常难受!是痛吗?是晕吗?是虚力脱神?是反胃恶心……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体会不到!

可肖劭朗不敢相问一字,就算被心痛反复折磨,就算他夜夜难眠,喘疾频犯,他也不敢问,不敢说。

他只能猜,猜易宏定是用了什么药,抑制情人蛊感应发作,独独忍下所有病症磋磨。

她可以为了他,什么都不说;他也可以为了她,什么都不问。

他爱她。爱到她只是惊鸿一瞥,便想将她占有,狠狠爱怜,甚至关押藏匿,不让其他任何人看,最好跳脱于世,只有他一个相伴。

他也想她如寻常女子一般,出嫁从夫,一心依赖于他,所有神思都只为他牵肠挂肚。

他笑自己小气,小气到卿卿由身到魂,他都想占有,都欲只能属于他,就算她如江如海,那细微的涟漪也只能依他漾起!

可他又叹自己大度,大度到给她所有自由:她要经商,由她去;新婚便离,任她行。天大地大,只要他在,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他眼里,她就像一阵干净的风,天边炫彩的一片云,自成风景,本就不可能被拘束,也不该被拘束。

她那样明媚,如春日细雨,如夏日清风,如秋日果实,如冬日暖阳,天上地下,难能可贵,只有一个琼华,他凭什么束缚她,要她庸弱似常妇?

他能做的,大抵也只有为她服下情人雌蛊,替她担下一半伤病。

但他知道,她身边,根本不缺可以为她服蛊之人。她那样优异,而自己,却这样平庸。所以在她向他求亲时,他才那般惊诧。

“劭朗,我想与你成婚。”

“琼华心悦你,爱慕你很久了,很想做你的妻子。与尔共渡此生劫,同历这世难。懿卿愿意接受我吗?”

“我喜欢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若有一天,我先去了,我就把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在忘川桥乖乖等你来接我。你说,好不好?”

“我会抱着你的尸身自尽,绝不让你孤身寂寞。”

“幽冥鬼道里,你不要走得太快。万一我追不上,找不到你,我会哭的。”

……

七年前的求亲誓言言犹在耳,金红琳琅衬托的风华娇妻如今却杳无音信。

肖劭朗知道,她一定病得很重,重到已经不能再支撑,才寻借口要他离开。

她已被他若稀世珍宝一般,捧在手心疼爱一世,如今病危,只为了却心中未完之事,他不能拦!

手中信笺在无意间被大掌攥得濡湿发皱,他发觉之时,惊得双掌忽松,信笺飘落书桌。

这是卿卿的信,是她的青春旅程,是她未对我说出的相思情谊,怎么能皱!不能皱!不可以!

他纤指颤抖地匆匆反复抚压,却已不能再将皱痕尽数抚慰平展。炽痛的心催得眼泪急落,滴在绢纸上,忽而又濡散几枚秀字。

终是……回不去了吗?

他咬唇泣得颤抖,双掌握拳强忍所有悲戚酸楚。

昨晚易宏要他酿酒时,他便已隐隐猜到,但还是佯做一无所知,平静离开。

既然她有欲成之事,便纵她去做吧。

她既要他一无所知,他便彻彻底底——一无所问。

酒已封坛,菜肴已备,夜色已深,他能做的,仅剩把易宏留下的信笺一一取出细读。

那样温润的辞藻,疏阔风趣的文字,仿佛易宏仍伴在他的身边,二人挑灯夜话,述说往日趣事。

可,泪痕未干,心已涸。

他以为卿卿亲手书写的文字能聊慰他心上刺痛。

但他错了。

望字则生情,生情便难抑!

周身骨痛,气息难平,五感俱失,沉沦魇梦……

就算没有情人蛊,肖劭朗也猜的到,体会得到:孤身承受濒临死亡的绝望,不能对心爱之人言说,甚至还要装出康健之态,对于终日被病痛缠身的病人来说,有多难!多苦!

是不是那次情难自控的应天纵欢,让她病骨难支?是不是那次重瞳直言,要她内疚痛悔?是不是那次船火伤重,给她留下终身隐患……

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出现?!

如果没了他,易宏也好,易寯羽也罢,只会更加洒脱强大,至少——她能康健!

都怪他!都是他的错!都是因为他!!

自责与内疚渐渐充溢肖劭朗本就脆弱鸩痛的心神,多年未愈的喘疾激得本就憋闷压疼的胸口难以平息,眼眶中的泪忽而瞬做黑幕蒙上他渊潭般深邃的双眸,他大口喘息却愈加昏沉……

几乎仅凭本能的求生念,他锤着胸口欲撑桌起身,瞪大双目左右环顾,却又在挣扎站起的瞬间失去意识,颓然倒下。

“公子?公子!”

屋外留守的重明率先听到动静破门而入……

心碎失神的肖劭朗糜颓堕落入彻底的黑暗,弥漫天地的黑色恰如他心中不可抑制的苦痛。琼华本就是他余生仅有的光熙,如今也暗淡到失色幽魅难寻。

他自幼便没了父帅、母亲、姐姐,好容易有了一个心魂所寄的爱妻,上苍也竟能忍心如此残害于她!

肖劭朗于沉寂如渊的黑暗中苦笑一声:若他能这样便死,也是好的,也许在另一个世界,能与他们团聚……

“劭朗……劭朗……”

是琼华的声音!肖劭朗的心弦倏地被抽紧,渊眸忽而睁开。

一片黑暗之中,唯琼华的声音荡在空中,呼唤的几许尾音让她犹如幽灵,显得那样不真实。

“卿卿,你在哪?”肖劭朗双目圆睁,不断转身巡视,欲图在铺天盖地的黑色中寻到娇妻身形。

“我在这儿呀。”

银铃般的声音刹那击碎黑暗,剥落重重冥蒙,重现春日光明。

肖劭朗循音回首:还是二人成婚时的那方阆苑,青竹浓翠,花香袭人。

微风伴花絮,点缀她一身金红嫁衣,乌黑长发直垂掩肩,未佩片金碎玉,已是清水芙蓉般姣美。她站在苑中亭下,身旁的石桌上还放着些东西。

“卿卿!”肖劭朗飞跑上前,紧紧拥住娇妻。

可令他奇怪的是,眼前的易宏再无病弱消瘦之态,不仅颊光丰盈,神采奕奕,且身材玲珑有致,更似十六岁与他成婚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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