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寝屋里传来易宁断断续续的朦胧声，柔软纤腻的声线似忽被吵醒后撒娇一般。
“屋外好像有动静。”浩天撩开帏帘，拉拢裎衣，摸上架在榻边的长刀，猫着腰，碎步行至门前，透过门缝向窗外探望，周身却刹那僵住。
云岭阁内无一青衣小厮与侍候仆婢，院墙镂窗外皆有蓝袍的青字营者背手伫立，守卫严密警戒。而廊下两侧皆以阿狸、李自然率人立侍，廊下正中端端站定者正是易宏。
“穿戴齐整出来见我。”易宏早侯于寝屋后门，隔着纱帘，自是看清室内情状。她故作严肃，冷面寒语，转身挥袍坐于苑中小亭里等候。
易宁突然听到易宏的声音，倏地周身一激灵，散着头发，忙去抓掉落榻下裎衣裤，慌慌张张地快速往身上套穿。
“苑中好多人，怎么办？”浩天低头潜回榻边，也蹑手蹑脚地找衣裳穿戴，皱眉轻声说道，“我先出去，你且睡着，就像往日一样。”
易宁垂首细想了想，深觉不妥，摇了摇头，蹙眉气声道：“哥哥突然来，又是这个口气……还是我去，我是她兄弟，她到底不能拿我怎样。”
“可是……”浩天拉住易宁的手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易宁微笑打断。
“你就呆在这儿，不管外面如何，都不要出来！”易宁紧握了握浩天的手，甜笑笃定道，“你若信我就听我的！”
“我是担心公子会因为我而……”浩天松开易宁的手，颓然扶榻长叹，捂头自责道，“都是我不好。”
“你，最好。”易宁额头轻抵浩天鬓间，抚着他的黑亮长发柔声安慰。说罢，系紧腰带，大步往外去。
易宁略开侧门，眯眼，打着哈欠蜷身而出，快速又把门带上。看着满院子的人，他用玉簪缓缓挽发，以轻松的口吻故作掩饰，调笑道：“哥哥一向不爱早起，怎的今日天还未大亮，就来搅扰弟弟我安睡？”
“我虽未宵衣旰食般勤勉，到底还是牵挂与你。”易宏瞧易宁镇静自若，心底颇有些自豪，叹他终于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浅笑着为他斟上一杯茶水，抬手介绍坐于她身边的佳丽，道，“这位是欧氏家族的独女，多年前你与欧焱兄有一面之缘，他曾帮你周济调度皮货。你可还记得？”
易宏正说着，欧氏女知趣起身，向易宁行礼。
欧焱？有点印象吧。易宁心底疑惑：若只是寻常介绍商友予他相识，不至于这么早，又派这么多人在此吧？
易宁往小亭里去，细细端详那裙带烨然、华姿妍貌的欧氏女。她如此年轻多娇，易宏又提两府往年交集……难不成是相亲？
“妹妹客气，坐着说话便是。”易宁快步行来，扶起欧氏女，满目星然，灿笑问询，“许久未见令尊，小子初来贵宝地，请代为问候呀。”
一句“妹妹”既显得亲切热络，又以“兄长”身份阻绝了两家联姻之可能。易宏暗笑易宁长进不少。
“宁儿……”易宏指了指易宁的脖颈处，那鲜白玉颈上一指甲大小的紫粉色团格外显眼，易宏别有深意地坏笑，“这儿是怎么弄得？”
易宁被这一问，粉白面颊霎时绯红一片，赶紧捂着脖子清咳两声，偏头借口道：“我昨日……嗓子有些不舒服，自己用凉水揪的。”
自己揪的？若是正中咽喉部，也就罢了，怎么会揪到侧面去？易宏饮茶偷笑易宁借口拙劣，但并未当面拆穿。
“我与欧兄忘年之谊，且互助互济多年。”易宏放下杯盏，转入正题道，“如今你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我便舍了脸面请她来府上与你相见。你们觉得彼此合适，那……”
匿于寝屋之内的浩天闻此心中一紧，他伏于门后，透过窗缝不停向外探听。他虽相信易宁，但易宏毕竟是其掌家兄长，如父如母，易宁的终身大事合该由其安排……
易宏突如其来地所谓“议亲”令易宁面上的笑容顿消，立刻起身拱手行礼，口气硬冷地斩钉截铁道：“我觉得不合适！”
易宏撮合两人时颇显羞涩的欧氏女看到易宁拒绝态度，眼中星光也霎时黯淡。
易宏佯装威怒，沉音质问：“为何？”
“我已有心上人，实在不能予妹妹美满幸福，还请兄长成全。”易宁头也不抬地坚定回答。
终于肯说了吗？易宏隐隐一笑，轻轻一叹，起身拱手致歉：“原是我不好，贸然请小姐来，委实抱歉。自然，备一份厚礼替我致歉！”
李自然听命上前，行礼相应。
“侯爷不必在意，”欧氏女躬身垂首礼回，“小女本也仅是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谒，承蒙侯爷厚待，替我谋亲。虽然小公子姻缘非我，但君子坦荡，当面说明。侯爷不必愧疚抱歉，也祝小公子情缘长久。小女子，告退。”
“自然，好好送送。”易宏福身再次致歉，与易宁一同目送李自然伴欧氏女离开。
李自然仅与她说侯爷传见，自己突然为她设亲，又遭易宁当面拒绝，此女却还以礼相回，欧焱好教养！易宏微微一笑，回身坐下，淡淡饮茶道：“你欠我一个人情啊！”
“嘁！”易宁撇撇嘴，如释重负般长抒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糕点便吃了起来，半是埋怨道，“哥哥为何突然为我说亲啊！都没问我半句……”
“你心上人是谁啊？”易宏轻笑相问，“带出来，我见见。”
易宁被这一问差点噎死，糕饼塞在喉头，堵得他气促不匀，满面涨红，张口咳了半晌才将将把东西咽下去。
易宏帮易宁抚背轻笑，趁其不备点住他下半身穴道，强行把他按坐，单臂衬着他肩头，给阿狸递个眼神。
阿狸心领神会，携李贤、李健直冲寝屋，在易宁连连惊呼中将浩天绑了出来。
“哥？哥！”易宁起身欲救，却发现腰部以下根本动弹不得。这时，他才明白，易宏方才种种不过是为了揪出浩天而做的试探罢了。
“我还当是何美人，竟令我尚未立冠的幼弟违背兄长所定姻亲。”易宏一步步走下台阶，面色生冷地朝浩天走去。
易宏面色寒沉，赫赫威严，如地狱判官，紧紧盯着浩天躲闪双眸，走到他跟前，纤指勾勾他的襟口，冷冷质问：“浩天，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对我兄弟？”
“哥，跟他没关系！”易宁双腿如同他人之物一般，根本不听使唤。他双臂努力撑桌至额间汗流，但无论他尝试几何，都没有改变坐姿分毫。
“浩天，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不懂情爱。”易宏不理易宁，云手命人抬上夹凳，狐眼微眯，露出凌冽寒光，让人视之兢惧，“这大周豢养契儿成风，可我易府不行！若是被十八省的掌柜知晓他们少公子也溺于此道，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浩天颔首微颤，双唇战战，双目重重合上，仿佛认命一般，气若蚊声道：“但凭……公子处置。”
“哥，你放了他，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哥——”易宁双掌发白，额间冷汗涔涔，苦苦哀求着易宏。
“但凭处置？”易宏呵呵冷笑，拍掌邪笑喝道，“好！好！好！给我狠狠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贼！”
“是！”
双李得令，麻利将浩天捆紧，绑在凳上，快速翻转夹凳。只闻“嘭”的一声，浩天便被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交睫之间，二人操起丈长木板，狠狠责打浩天臀腿。
“住手！住手——”随着“啪啪”责打声愈加沉闷，与浩天缄默承受全然相反的则是易宁呼天抢地的呼喊，“哥，我们两厢情愿，又没碍着别人，为何要如此惩戒？浩天多次为我出生入死，何苦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旁人爱怎么想怎么想，与我何关？”
“出了这样的事，毁我易府名声，你当然要舍卒保帅！”易宏转过身板着脸，义正辞严道，“他身为奴婢，勾引主人，污我易府门楣，视为不忠！他令你情乱失智，枉顾大局，视为不义！我不过处置一个不忠不义的契儿，你不必如此！”
“哥哥护我半生，为易府付出所有，你看重家族声誉之心我能懂。可是，”易宁推桌费力扳过身子，见浩天咬牙承受却始终一言不发，心疼得眼泪瞬如雨下，大声呼求，“在千千万万个没有哥哥相伴之时，替我遮风避雨的是他，为我披荆斩棘的是他，他把我的命看得比他自己都重！哥哥，若连与心爱之人相伴也是错，便请哥哥罚我同受此刑！”
易宏嗤笑一声，抬手令双李暂停，蹲下身撩开浩天额前被热汗浸湿的发，狐眸对视痛至目光涣散的浩天，低声诱导：“浩天如此忠恳，必定维护易宁名声。你也不想他来日被人指指点点，说什么意乱情迷、断袖之癖、独宠护卫，是不是？”
浩天大抵猜到易宏深意，咬牙笃定道：“是！求……公子成全。”
易宏点点头，唇边笑意悠长，招手示意阿狸端来早已备下的药，起身故意调高声线，斜睨易宁反应，道：“你若当真爱护宁儿，就该成全他清白之名！放心，此药饮下，即刻发作，我会留你一个全尸！”
说罢，阿狸将药碗端到浩天面前，冷目凝视。
“不——”易宁用尽全力使自己摔下石凳，颤抖地支撑双臂，十个手指都抠入泥地里，奋力拖着下半身，一寸一寸向浩天爬去，“是我勾引他！不，是我命令他！一切与浩天无关！哥，你放过他，我听你的话，从此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宁儿十七载从未求过您，只今日求您放过他！饶他一命！哥，我求你了！求你了——”
易宁如断肢犬豕一般爬伏哀求，面上斑驳泪痕亦尽数沾染浮尘，如绢帛撕裂般祈求之音响彻云岭阁。
这一切让易宏震惊，也让易宏感动。易宁一向情重单纯，他对爱情已然卑微至此，剩下的，就要看浩天作何抉择了。
刑凳下流血不止的浩天回首泪望易宁：那个往日如太阳般灿烂尊贵的少年，如今却为他将自身辗入尘埃里，如牲畜一般爬跪哀求……
也许，这段情，从他动心之时起，便是错的……
若无他，那少年依旧是名满天下的华天贵胄……
浩天涕泗横流，心痛难耐，他毅然决然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既然错的是他，就也由他，结束这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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