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子哭了一路，哭得眼睛浮肿，他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把鼻头摩得通红。
凌元青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问道：“你说什么？”
小石子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阿丑哥哥死了……”他肺管子都要破了，哭得体力不支，干脆坐在地上哭。
凌元青走进义庄大堂，爬上桌子，跨进棺材，把棺材盖合上，将外头阳光普照的世界隔绝在外。
小石子哭得累了，只剩抽噎，后来竟坐在地上睡着了。
夜幕降临，凌元青推开棺材盖，走出来，点燃棺材头上的红蜡烛，这还是前几日卓闻特地给他买的，因他有夜盲症，起夜常被东西绊倒。
小石子已经走了。
凌元青在棺材底下坐了一夜，红烛泪尽，天色渐明。
隔壁的僵尸回到自己窝里，老老实实的躺下，天气逐渐炎热，他招了蛆虫，眼角有了腐烂的现象，双脚更严重，皮肉都脱落了。
凌元青走到他的棺材旁边，俯视片刻，咬破手指，将一点血液滴入僵尸口中。
僵尸猛然睁开赤红的眼睛，大概肌肉太用力，眼珠子险些挤飞出来。他张着嘴巴，等待血液顺着干枯的咽喉流入脏腑，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沛然生起。
………………
残月山地处襄陵北郊四五十里开外，虽名曰山，其实是个土丘，地势开阔，四周都是树林子，远在七八十年前，这里还有个村子，所以有座义庄。
后来村民逐渐迁走，没了人烟，义庄因临近官道，襄陵大户人家发丧路过停留暂歇或是寄存棺木多借用此地，也就保留了下来。
不知何时，义庄闹鬼传闻渐起，从此就荒废了。
唐燊自小拜在国师张政严门下，乃为玄门中人，对神鬼妖魔总保持一份警惕，但云家都是普通人，云廷洬说不上信不信的问题，但他却奉行“子不语怪力乱神”。
今夜只有半轮残月，照的残月山斑驳阴森。
两人将马拴在义庄外头，点燃火把，先检查附近有无人躲藏。
残月之名不知其由来，说是有意境吧，无甚景致相称，说是胡乱取的呢，看这义庄的门廊檐子上台阶横面上皆雕刻着下弦月，似乎隐含着某种意义。
这庄子本不是义庄，观其建筑格局，虽非名匠之作，但也处处有章可循。
最奇特的是，这园子大门也是圆形，可惜两扇门扉已缺了一扇，另一扇也脱轴歪在框上。
两人点了火把，一前一后踏入大门，绕过影壁，先观察路径。
园子已被近人高的芭茅占领，若不细看，根本找不出通向正屋的路径。
夜风习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气，或许屋子里头还放着尸首，但谁又会把家人的遗体安置于此。
唐燊提醒道：“恐有秽物在此存身。”
云廷洬却被草丛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踩倒芭茅，拿火把照着细看了好半晌，惊叫道：“唐燊，你快来瞧瞧，这是不是人的骨殖。”
“骨殖怎会丢在此处。”
“不是，你来瞧瞧，我看这东西不像人。”云廷洬声音发紧，显然已被恐惧支配。
唐燊宽慰他道：“可能是猫狗蛇鼠一类的东西。”
这大晚上在义庄里，阴风阵阵，忽见白骨森森，就是不怕鬼的人也得吓一哆嗦。
“不是……小动物的。”云廷洬牙齿打颤，强自镇定道。
唐燊拿着火把一照，果然草丛里躺着一具类似孩童的骨殖，但其手脚甚长，比成年人还长些，头骨前凸，犬齿极长，旁边散落着一截截的尾骨，明显是非人之物。
“是猴子。”
“是了！”云廷洬心头一松，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这里到处是山林，自然有猴群，一个小猴子进来觅食，不知怎么死了。”
“是个成年猴子。”
云廷洬长出一口气，恐惧情绪烟消云散，不由自嘲一笑，不再讨论猴子的骨殖。
草丛之中隐藏着一条青石板路，略带弧度，两人顺着路径往里走，不多时，竟又看到一具猴子骨殖，不同的是，这一具骨表略白些，明显比前面那具死的要晚。
云廷洬头皮发麻，“怎么还有，莫非捅了猴子窝了？”
他一语成谶，没走几步，又见到一具，这具上面还挂着些没风化的褐黄皮毛，再往里，是一具没烂透的猴尸。
云廷洬默默拔出宝剑，唐燊将囊中雄黄沿路洒去，趋避草木之中的蛇虫。
一阵阴风袭来，吹得火把上火苗乱晃，万幸这是知州府工匠特做的中空火把，里头存了不少火油，不易熄灭。
云廷洬又心虚起来，他止步不前，问道：“唐燊，不会真的有鬼吧？”
“咱俩换个位置，你断后。”
唐燊走到前头，云廷洬转身，和他背贴着背，用火把去照他们走过的路。
被他们踩倒的芭茅又都恢复了直立，将路径掩藏起来，也藏起了猴子骸骨。
“又一具。”唐燊说道。
云廷洬往前一步，和他并立，用剑拨拢开杂草，“不是一具。”他以剑尖指着茂密的草丛，里头藏着四五具叠放的猴尸，都没腐烂，显然是刚死不久。
“不像自然死亡，唐燊，你能看得出它们的死因吗？”云廷洬实在不想大半夜在义庄给猴子验尸，便指望唐燊有什么法术能隔空验一下死因。
唐燊却不去看猴尸，他环顾四周，嘀咕道：“什么都没有。”
“啊？”云廷洬奇怪道：“应该有什么？”
“这么多猴尸，应该有些阴魂才对，一个都没有。”
云廷洬听他这么说，反倒不害怕了，笑道：“表弟，我只听说人有三魂七魄，难道猴子也有，这是什么道理？”
“六道轮回中既有畜生道，畜类自也有人转世的。”
亦既人也有畜类转世，怪不得总有些人行为卑劣、不见人性。
云廷洬觉得好笑，点头道：“这个说法有趣，不知你我上辈子做过什么动物，说不定也是猴子。”
再十来步距离就是主屋。这房子年久失修，窗户和门都烂到通透，一股穿堂风从里面出来，带着扑面的血腥气。
唐燊道：“怪不得看不见，原是被生食活吞了，那小乞丐到没骗我们，棺材上染着邪气，应该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存身。”
“凶犯睡在里头？”
“凶犯或者不假，却不是人。”唐燊快步走进屋里，查看棺材，除了几具枯骨，什么都没有，“糟糕，这东西既不在此，八成是进城了！”
“等等，”云廷洬举着火把到处查看，“你说他不是人，那是什么？”
空等好半晌没听到回答，云廷洬赶紧用火把去照唐燊，这一照不由大惊失色。
哪里有什么唐燊，站在棺材旁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面容憔悴阴森，骨瘦嶙峋的躯干微有些佝偻，正是受害者描述的凶犯模样，也就是唐燊说的非人之物。
云廷洬登时冷汗如瀑，火光照着他的眼睛，映出两簇幽幽的火苗。
“唐燊！”
云廷洬按着胸口，怕心跳声被这东西听到。
“这死小子关键时刻怎么没影儿了，难不成从一进义庄，在本公子身旁的就是这玩意儿，他还和我一问一答，对答如流，难不成是在消遣本公子……”
他缓缓举剑，指着中年男子。
“廷洬？”唐燊一想到有个鬼东西可能在城里游荡，立刻反身往外走，他还以为云廷洬跟在身后，没想到却听到云廷洬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唐燊吃了一惊，一个急转身又冲了进去，问道：“怎么了？”
“这不是……你说的那个不是人的人？”云廷洬指着那中年汉子，牙齿磕了嘴唇，话都说不清楚了。
唐燊忙用火把去照。
云廷洬一直拿火把照着，就是怕他突袭，唐燊再一照，这才看出来，这个人半晌眼睛不眨、身体不动，像个泥胎木塑。
“死人，刚才没见着，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唐燊走到这东西面前，试了试鼻息。
“就是刚才。”云廷洬的心脏还扑通乱跳，但有唐燊在，他没那么害怕了。
云廷洬深怕这个人不是死人，用火把左右的照，不想那双浑浊幽沉的眼睛却跟着火把转动起来。
一股酸冷之感从脊柱直透卤门，云廷洬全身的寒毛都直立起来，“唐燊！他、他……他动了，刚才动了！”
“什么动了？”唐燊正检查这死人从哪里进来，地上有一串脚印。听说动了，还以为死人活了，赶紧防备偷袭。
“眼珠，我看到他跟着我转动了一下，他是不是……没死？”
唐燊立刻抓着死人的手腕把脉，没有任何脉息，但有一股奇怪的能量流动，触手生寒，比死人的皮肤还要寒冷。
嘶……僵尸忽然张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连唐燊也不敢相信，这家伙的脸皮竟可以抻到如此之长。
僵尸的嘴巴开到极限，下巴碰到锁骨上，上下牙共四对尖锐的犬齿，其他的牙还没开始变化。
若以僵尸资历而论，这个东西顶多是新近诈起，天生天养，自己摸索修行路径，身体的变化还不明显，但不知有何奇遇，只一对犬牙异军突起，这样就可以助他方便的捕猎血食，立刻就能提高尸体的演化速度。
想必外头的猴子都是被这具僵尸抓来咬死。
但唐燊却预估错误，这尸体行动起来敏捷异常，一点也不僵。
这东西已经超出了唐燊的认知范围。
僵尸一意扑向唐燊，犬齿对准他的脖颈，但每次都咬到诛邪剑上。久攻不下，僵尸立刻转战云廷洬。
云廷洬本来恐惧已极，但见这东西不过獠牙厉害，其他似乎也没什么，便拔剑对敌，准备将他砍成两段。
铁剑砍在僵尸肩膀上，竟发出铿锵之声，倒像是砍在盔甲上。
“天呐，怎么回事，唐燊，这东西刀枪不入吗？”
僵尸屈膝弹跳，竟直接挂在了房梁上，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要散架，僵尸荡了两下，脚掌对准云廷洬的胸口，打算用身体的重量将他压爬。
“妈呀，成精了！”云廷洬用力挥剑，打算给他把脚掌削掉。
唐燊却拽着云廷洬的领口，生生将他拽着后退了十几步，让他的腰撞在一副棺材上，撞得棺材带桌子都挪了位置。
就在僵尸落地的一瞬间，唐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他面前，啪的一声，将一张专克僵尸的符箓贴在他脑门上。
僵尸果然偃旗息鼓，不再动弹。
唐燊又取了两张符箓，贴在僵尸胸口和背心，确保万无一失。
“此地不宜久留，明日再来，叫人烧掉。”
云廷洬目瞪口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唐燊出手对付非人之物，不由咋舌，暗道玄门功夫果然和拳脚剑术不同，毕竟是国师的徒弟，不可思议。
“他是当街杀人案的真凶吗？”
“让受害者来辨认一下。”
云廷洬抹了一把冷汗，讪笑道：“对，还是确认了再烧吧，越来越怪了，怎么杀人凶犯是个鬼的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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