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的怒火并不是毫无理由的，甚至都不是因为卫不疑，让卫家成为了长安城的笑柄。
他真正看重的，是另一方面。
是卫不疑竟跑去支持汉武帝出兵南越。
这才是真正让卫青，感到怒不可遏的理由。
卫青出身并不好，他最开始之时，只是妻子平阳公主家的一个马夫。
之所以能从当年的一介马夫，攀登至如今的高位，甚至让原本的主人平阳公主嫁给他。
卫青的手腕，城府，乃至是能力，什么都不缺，尤其是政治智慧以及隐忍，更是当世最顶尖的那一批人。
这使得卫青对眼前局势，看的澄澈无比！
如今的卫家，拥有的权势已经足够，足够的家大业大，甚至没什么能击倒这个家族。
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情：功高盖主！
这才是卫家需要担心的，这才是卫青真正忧虑的。
也是每一位权臣，都为之不安的事情。
要知道，历史上可没有几个权臣能有好下场。
彭越、韩信等有功之臣的悲惨结局，范蠡、文种兴越后的或逃或死。
就连谋略机敏如张良，之所以能有个善终，不正是因为他的明哲保身，躲进山里去修道？
卫青很清楚局势，更清楚当今的皇帝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而外戚弄权，更是早就有了先例，当年的吕后何等霸道，诛戮功臣，把持朝局。
可结果呢？
吕后一死，整个外戚就被屠灭九族！
皇帝刘彻不可能不警惕作为外戚的卫家。
事实上，卫青知道，卫家早就被皇帝刘彻盯上了。
所以这些年卫青才一直隐忍。
不教授自己子嗣真才实学，让几个儿子成为纨绔子弟，就是为了自污。
皇帝刘彻尊霍抑卫，卫青清楚，任由那些往来的好友改投别家，他自己更是从不养士。
甚至连李广幼子李敢，更是跑来行刺，将他打伤，卫青都忍住了，暗中压住此事，并不追究。
就连之前的削爵一事，都是卫青随大流，有意将刀子递到皇帝刘彻的手上。
今日削爵，不知比今后削脑袋要好上多少，有他在卫家，就依旧不可撼动。
而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却几乎被自己的次子搅的天翻地覆！
卫不疑支持征伐南越，这一举动，瞬间又将卫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没人会觉得，这是会是毛头小子卫不疑的决定，只会猜测是不是他卫青的授意。
先不说那些原本相互约定，不支持对南越出兵的诸侯大臣们会怎么想。
就算能打下南越，对卫家又能有什么好处？
卫家早就已经封无可封，需要自污来保全了。
打南越，不过是立家破人亡更近一步罢了...
卫青一边暗自盘算着，一边咬紧了牙关。
他两颊的肌肉绷紧，弧线锋锐如刀，甚至隐隐传出咯吱的声响。
而卫不疑在此时，却没有如卫青预想中一般恐惧、乃至是颤栗。
这位闯下滔天祸事的卫家次子，只是默默的站着，腰杆挺的笔直，宛如一柄长枪。
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甚至带着以往卫青从未见过的平静。
卫青心头一突，心头的怒火越发汹涌了起来！
“跪下！”
又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两个字，带着更深的寒意！
卫不疑依旧站着看着暴怒的父亲，眼睛里带着让人根本看不懂的平静。
“父亲。”
他唤了一声，随后坚定道：“我没有错！”
此话一出，可谓是火上浇油，暴怒的卫青，手掌都握成了拳头，指节甚至都因大力而发白。
盛怒之下，卫青的心反而愈发冷静了，他怒极反笑，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哼了一声。
他要看看，事已至此，自己的好儿子，这个即将将整个卫家葬送之人，究竟还有什么话好说？
而此刻，卫不疑心中依旧一片平静。
他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有着后世记忆的他，甚至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明哲保身，自污，隐忍，这就是霍去病逝去后，被雪藏的卫青所做的一切。
他已经做的足够好，甚至不能再好，卫青本就是这世间最顶尖的那一撮人。
但，一切都没有用！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卫家这座将倾的大厦，甚至等不了三世。
卫青死后，一场被人陷害的巫蛊之祸，就足以将卫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卫子夫与太子刘据都双双毙命，汉武帝晚年的昏聩，让人心寒。
历史早已经证明，明哲保身根本救不了卫家！
而卫不疑不想沿着既定的命运前进，不想重蹈覆辙。
两人僵持了片刻，卫不疑率先开口，打破这低沉压抑，几乎让人窒息的氛围。
“父亲，我知道你为我卫家的今后，思虑了很多，你想要保全卫家。
你...想要保全我们。
可你的方法是错的，明哲保身救不卫家，救不了卫家的任何一个人！”
明哲保身救不了卫家！
这直白的一番话语，就如一道晴空霹雳，轰然砸落在卫青的头顶。
将这位沙场厮杀，从来面不改色的大将军，都震的变了脸色！
如同心思被戳穿般，卫青那双冰冷威严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罕见的异色!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卫不疑，盯着这个几乎有些认不得的儿子，嘴唇紧抿。
卫不疑看着卫青的表情变幻，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了效果，便又继续说道：“这几年朝局的动荡，父亲都是看在眼里的。
表兄冠军侯病逝后发生的一切，父亲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陛下他老了！他老了！
没有表兄冠军侯在，他都不敢用你了！
他不看你是否隐忍，是否明哲保身，他只看你是否能为他所用！
当然，有父亲在，无人能动我卫家，可父亲若是不在，就算我卫家再如何隐忍都是无用的。
那时候，我卫家对陛下就无用了，只是蛀虫而已。
就算陛下他不对我卫家动刀子，今后自然有人将刀子送到他的手中！
我卫家已经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卫青眼神一暗，神色也松动下来，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知道自己儿子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些年，他一步步退，一步步忍让，可都没有用，卫家的权势太显赫了，不是明哲保身就能保的住的。
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暗中，等着他的死，好来分食这一切。
卫青缓缓开口，“所以...”
卫不疑点头，“所以，儿子要参军，儿子要到沙场上去。
叫陛下知道，除了父亲，我卫家依旧有人在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父亲，如今能保住卫家的，只有陛下，只有他看到我卫家依旧能为他所用，我卫家才能保全！
儿子会用军功，叫那些想要我卫家覆灭的人，彻底闭嘴！”
卫青看着面前儿子坚毅的脸庞，恍惚了一下，不知何时，他心中的怒火已经全消了。
他看着卫不疑，良久，没说话。
好一会，卫青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卫不疑的肩头，那双苍老的眼眸多了几分希翼的神采。
“那么...去做吧...为父看着...”
多年的沙场生涯，已经养成习惯的寡言少语，让这位大将军说不了什么温暖的话。
他只会做，既然有人愿意挑起他肩膀上的担子，卫青就看着家，也看着自己的儿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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