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847年,周厉王(厉王是谥号,这里只是为了说明时间)三十一年,伯爵小国弓鱼,井妍在自家后庭中开心地捕捉浮蝶。她刚满八岁,还在换牙,门牙掉了两颗,说话漏风,但仍掩饰不住,她作为弓鱼国最有权势的大正府小主人的霸气。
井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贵族的气质,她上穿交领窄袖式短衣,衣上绣着连云花纹,领缘和袖口都用花边装饰,以素色宽带束腰,肚围前垂一蔽膝,上描辟邪兽纹样,下身着裳,脚蹬漆花木屐,头发梳作两个衩状丫角儿,俗称丱(guan)角。
追了一阵,井妍跑累了,便叉着小腰,指挥家奴拿来竹网,合力围捕一只色彩斑斓的浮蝶。显然,奴仆们唯唯诺诺的的表现让井妍很不满意。于是她夺过近旁一奴儿的竹网,亲自挥动竹网,发着狠劲儿,一定要捕到那只浮蝶。
大正府庶出的长女井媸(chi),亦步亦趋地跟在井妍后面,伸长两手虚扶着,生怕这个小祖宗跌倒。
看到浮蝶停在一株木槿花上,井妍拿着竹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瞅准时机,双手猛地一挥。“哎呦!”一个男孩从海棠树后冒出来,捂着头叫唤,浮蝶惊觉飞离。井妍气恼不已,瞪着吓跑浮蝶的“罪魁祸首”
这人,总是让她不开心!
男孩是井妍的兄长,乃大正井叔禹的从妾廉氏所生,故名井廉生。廉生捂着头,苦着脸却没吭声,井妍却不依不饶,一把将兄长推到地上:“你贼头贼脑地躲在树后作什么!赔我浮蝶!赔我浮蝶!”
井廉生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一骨碌爬起来向前厅跑去,井妍哪肯罢休,撒开小脚丫就去追。大正府是一座四边可以走通的大院落。前后三进,前面有门塾,两边东西廐,各有八间小室。中央是堂,面对前厅,堂后面经过廊道穿越后庭,连接后面的内室三间。井媸眼睁睁看着两人穿过长廊,跑向前厅,这才一跺脚,赶紧跟上去……
大正府外,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街上人来人往。一辆飘着夨国王室鸟形族徽的马车慢悠悠地自西而来,木轭上的铜銮发出清脆的叮当之音。公子晚端坐在铺有虎皮的车與里,车與中央一根大木棍撑着车蓬,形似大伞,蓬上亦饰有华贵的兽皮。
子晚十又五岁的年龄,却少年老成,英俊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马车咕噜噜向前,子晚神情淡漠,无视车外热闹的情景,自顾自想着什么。当一大片阴影笼罩住他整个人时,他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撩了撩眼皮,看了看大正府门前高耸的茅阙门①。
阙门建在府门稍右侧,呈八字一撇的角度,底座用厚重的青石制成,上面的松木框架是仿命圭(记载任务及官职的玉)形制,边框精心雕刻着繁复的纹饰,内里以籀(zhou)文书写着大正府主人的功绩,阙门最上面覆以茅草坡顶,是以,为茅阙门。
此时禺中②刚至,子晚俊脸微仰,双眸微眯,晨光照耀下的茅阙门,仿佛镀了一层金,子晚眸中精光隐隐,看不出一点情绪。
这时,对面一匹马款款而行,马背上坐着一素衣男子,他的目光也被气势磅礴的阙门牵制,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当男子和子晚的马车快要照面时,大正府中突然窜出两个孩子,一追一赶向街对面窜去。子晚的驺人(车夫)啊地尖叫一声,本能地拽紧缰绳。骑马男子闻声收回视线,就看见子晚的马车头向左急偏,马车尾部向右扫去。对于突然横在自己面前的马车,惊慌失措间,素衣男子也只能拼命拽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抬起,却还是不可不避免地与子晚的马车撞在一起,二者双双向大正府的台阶倒去。
好在大正府的堂室建在筑高的房基上,门口还有足够宽阔的草坪外庭,马车才不至于冲进府去。子晚的马车直接撞到大正府门前的台阶,顺势倒了下去。子晚从侧翻的车舆爬出来,倒也没什么问题。素衣男子可就惨了,一屁股摔倒在地,包袱里的东西也散落在草地上。男子摔得龇牙咧嘴,挣扎着勉强坐起。
井廉生见闯了祸,吓得一溜烟跑回大正府去,井妍则好奇地瞅着满地狼藉,还用脚去踢了踢。
子晚朝骑马男子走去,可能是井妍太矮小并没引起他的注意,也可能急于查看男子的伤势,子晚直接绕过井妍,扶住骑马男子:“公子觉得怎么样?”
这个公子晚,让井妍很不开心!
在弓鱼国,谁见了大正府的女公子不是卑躬屈膝,毕恭毕敬?井妍的心情本就因一只飞跑的浮蝶变得很差,现在居然在自家府门前被人无视,怎能叫她不生气?
井妍气势十足地叉着腰,用稚嫩而尖厉的声音喝道:“大胆竖子,难道是双眼有疾?大正府茅阙门在此,你竟敢视而不见,横冲直撞,该当何罪?”
子晚这才注意到身旁小小的粉团儿,小粉团长着一张水嫩嫩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头上扎着垂髫,葛丝禄衣彰显她的贵族身份,嚣张地将一只脚踏在茅阙门的底座上。
对于这座茅阙门的来历,子晚是最清楚不过的。它是弓鱼国和大正府的荣耀,同时也是夨国和子晚的耻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子晚的命运便因它而改变。
当年鱼和夨国争夺水源的战斗中,井叔禹受了重伤,弓鱼伯特许王宫的巫祝为他诊治,总算从死神手里夺回了其性命。一日,弓鱼伯到大正府探望养伤的井叔禹,却发现府外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异常吵闹,很影响井叔禹休养,于是便下令建了这座“茅阙门”,一方面记录大正的丰功伟绩,另一方面规定,来往的人在此下马缓行,以免打扰井叔禹。
幼小的井妍尚未开始习周礼,众星捧月般的生活也使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大正府乃天下第二,除了弓鱼王宫里的几位,她谁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其实,不管大正府在弓鱼国的地位如何尊崇,大周的礼制始终是无法逾越的——子晚贵为夨伯的元子(嫡长子),而井叔禹只是弓鱼国的臣子,区区大正府,子晚还真可以不将其放在眼里!
子晚正想着如何跟一个小娃娃解释这周礼的条条框框,骑马男子已将掉落的物品捡拾完毕。他走到井妍面前,盯着那粉嫩的小脸叹息道:“唉,一个粉粉嫩嫩的女娃娃,居然满脸暴戾之气,井叔禹怎把你养成这个样子!”
井妍顿时勃然大怒,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个穿着茼麻深衣,戴着莎草笠帽,一身庶民打扮的男子,居然对自己贵为大正的父亲直呼其名!井妍杏眼一瞪,指着那人吼道:“你这个低贱的鄙人,是谁家竖子?是想讨打么?居然如此无礼!”
“我乃——”男子停顿一下,想了想,很认真地答道:“我乃芮季公子……良与。”
子晚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芮邑远在大荔,属于京畿内的诸侯国,但因为某个原因,芮季公子他是认识的,那个贵公子虽然不是很挑剔,但也绝不会穿不符合自己贵族身份的服饰。深衣笠帽连最低等的贵族都嗤之以鼻,这人居然敢大言不惭,自称芮季公子!
井妍年龄虽小,但大正府迎来送往的食客卿士们早已将她磨炼成了个小人精。她将笠帽男打量了一番,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芮季子?嘻嘻,我很是好奇,你现在打算回哪个山洞去?”
听井妍问得如此奇怪,男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破旧的行屦(草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本公子真是芮季子……你不信也罢,懒得跟你小奶娃一般见识!”
“又是芮季子!喂,你能不能换个名字?”身后响起一个极其不满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不远处,两个身披练甲的青年男子并肩而立,分别骑着一黑一棕两匹马。细看两人眉眼颇为相似,应该是亲兄弟。骑黑马的男子略年长,皮肤略黑,面容刚毅,偏偏眼里盈满谐谑的笑意,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骑棕色马的男子略显精瘦,眉头轻锁,一脸嫌弃地看着自称芮季的男子。
Ps:井妍,井媸,源自成语“妍媸不辨”。
①鲁国第三代国君鲁炀公,曾筑类似于牌坊的建筑,以纪念自己战胜东夷的功劳,这便是茅阙门的由来。
②西周十二时辰,从半夜23点开始,依次为: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仄,哺时,日入,黄昏,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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