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檐向下，雨水交织成垂帘，滴滴答答，时而有滴落的水珠蹦上门槛。
正对大门的且是一排长而高的药斗子，纸质标签贴在上面，誊写着无数中药材学名：毛茛，丹砂，玉金……
在西医横行，中医式微的今天，许多闻名遐迩，有真才实学而非欺世盗名之徒的老中医都改弦更张，另谋出路，能在一个经济落后，交通闭塞，地图上都难以瞅见的小县城，寻到一家还未关门大吉的中药店着实很不容易了。
这间中药铺没有响当当的名头，甚至都叫不出名字，逼仄老旧的店面外只挂着一块饱经风霜，遭虫蝇啃食出好多坑洞的木牌匾，上面书写着两个看似鸿鳦满纸，实则行云流水的草体字。
落在这青壮年外出谋生，老弱妇孺平均教育水平又不高的小城市，还真就没几个人能口齿清晰地念出那两个大字——青囊。
经营这家药铺的老板最少半百出头，华发白鬓，脸上褶子层层叠叠，兴许是身体平日调养得好，面色倒还红润，眼珠也不似寻常老头儿那般浑浊。特别喜好穿一身唐装，在闲暇之余，坐在藤椅上优哉游哉地品一口温茶，啃食古今中医典籍，是他与这个县城中的那些钟爱打牌喝酒以此打发时间的普通老头们唯一不同之处。
趵呲，趵呲，趵呲……
这一天，药铺外有细微声响混杂在雨声中徘徊于药铺老板耳畔，十分有节奏，由远至近，越来越大。
平日里都见不着几个客人，大雨滂沱的天气下就更少的可怜，可老人还是抬起头，望向门口。
说来也奇怪，他活了几十年，形形色色的行走声也都听过，从未遇到过这么奇怪的脚步声。
与其说脚步声，更像是只有一只脚的人拖着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摩擦。
搁下厚重的书本，合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碗盖，老人起身之际，有一颗脑袋最先映入他的眼帘，紧随其后的是半截身子，然后是一条腿，令他诧异的是，来人最后竟是把另一条腿活生生地拖到药铺门口的。
那人与老人四目相对间，老人看清了他的长相。
当下较为流行的刘海被打湿纠结于他的眼眶前，半遮面的眼珠子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高挺的鼻梁下，猩红的嘴唇与苍白如雪的肤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的目光停留在药斗子上飘忽不定，最终缄默良久，才扶着门栏拖着拖跨入药铺。
老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方才因为门槛的遮掩，来人不进门，他还真察觉不了对方拖着的那条腿上的帛布碎裂的不成样子，白花花的小腿部位更是有着一道十余公分长，显露血肉，隐隐可见森森白骨的骇然伤口，不知地往外淌着血。
来人驻足柜台前，表情镇定，身后留着一条血液书画的红色长龙。
再看门外，那人驻留短短十多秒时间，一滩坑洼中的积水就已被血染得通红。
“抓药。”
机械般毫无感情可言的声音乍起，老人面色呆滞，置若罔闻。
“白鳍，木颉，霜旦，鹤蝎……”
那跛脚呢喃自语着，回过神来的老人快步走到柜台后，没有让前者说完，果断打断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听说过。”
闻言，来人一呆，似乎是想起什么，自嘲一笑，晃了晃有些不清醒的脑袋，“帮我抓一副止血的外敷药。”
“小兄弟，恕我直言，你认可老祖宗的东西是对的，但盲目崇信就显得比较荒诞了。”老人干笑着，顿了顿，接着道：“比起西医，中医更注重调养，讲究五行平衡，药效不能做到立竿见影，消炎消毒止血等方面，更是不如西医一针下去来的明显，所以我还是建议……”
“无知。”
男人厉声话语将老人的喉咙堵得死死的，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喝止过后，漠然不语，最终开口的还是老人。
“那依你看，你的伤，要怎么治？对于我的无知，你又有何高见？”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人，老人自认为自己平时养气功夫做的不错，面对年龄见识明显没自个大的后生指责，他没有发怒，却依旧下意识地将后半句压低声线。
老人心底是真无知愚昧的跛子在听见他的质问后，表情不变，只睨了他一眼，淡然开口，“一剂外敷止血，一剂内服消炎，以针线缝合伤口，五日之内必定能恢复如常。”
抱着试探态度“请教”男人的老人得到答案后不禁大跌眼镜，几乎是脱口而出一句，“就这？”
他挺直腰杆探出头，屏息俯视，近距离打探了眼对方的伤势情况，心中暗叹：此人的毅力强大坚定的同时，缩回身子，嘴上毫不留情，“方才我且说了中药药效见缓，又是如何能做到五天之内恢复？莫不是靠那人体自身的恢复力？还是饱读华夏中医典籍，有着几十年行医经验的在下才学疏浅，比起常用的那几副方子，不知药效更好更快的偏方？”
话毕，逼仄药铺内一片死寂，男人缄默不语地凝视老人，老人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气氛尴尬无比。
打破这剑拔弩张场面的，还是那跛脚男子。
他望着老人冷笑道：“你这小老头儿还挺有意思。”
“过奖过奖！”
老人不假思索地“回礼”，甚至还做出了抱拳姿态，更显滑稽。
“罢了。”
身材颀长的跛子叹息一口气，目光瞥向别处，在老人瞧不见的地方，眼神中闪过一缕追忆和落寂，“可否告知一条去路？”
“出门直走两百米，右转过马路在直走一百米，有一家诊所。”
“告辞！”
跛子转身就走，老人手臂枕在柜台上，乐呵呵地道：“外面在下雨，我真怕你死在半路上。”
那人没有回头，老人不依不饶，“如果你给我道个歉，兴许我可以开车载你去。”
年幼体弱的男人充耳不闻，老人诧异道：“你当真不怕死？以你这速度，恐怕血流干了都没来得及走到那边去。”
眼见来人已经扶上门框，老人急眼了，“先不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也是我见过最有毅力的后生，没有之一。如果将来你能涉足中医领域，哪怕是半路出家，说不定真的能在这一行发光发热。无论是死在半路上，还是治好伤，往后一生与中医错道而行，都是中医行业一个不小的损失。”
跛脚男子脚步一顿，猛然回头，死死盯着老人。
已经追出柜台后的药铺老板眼瞧就要搭上那人的肩膀，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看得动作一滞，一只枯槁的手留在半空，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男子一句话都没说，默默收回眼神，入沐雨中。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对方视自己入死物的荒诞感觉，唐装老人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拍了拍噗噗直跳的胸膛，依靠着墙壁，望着对方逐渐消失在朦胧雨雾里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了后，才带着张消沉的面孔返回药铺。
……
笃！笃！
精致的房门微微敞开，男人整理了下穿着，大步跨出，头也不回。
敲门的人目光阴鸷，他瞟了眼装潢温馨的房间中，床上衣衫不整的女人一眼，带上房门，加快步子跟了上去，脸上挂着讥笑，“老大，人带来了。”
抵达三楼办公室，男人推门而入，没有去看屋里的人，径直走到老板椅旁大马金刀落座，双手交叉落在桌面上后，才双眼聚焦在对面的汉子脸上，不悲不喜。
“怎么回事？”
“老大，我想你保证，我王宇正对你绝无二心！”
汉子有些惊慌地说。
食指轻叩桌面发出清脆声响，男人垂着头，看都不看那汉子，声音冰冷，“到底怎么回事？”
闻声，王宇正打了个激灵，急切解释道：“前些时日，杨少爷找着我说要我帮他教训一个人，于是我就从帮里挑了几个好手去找了那人麻烦，按杨少爷说的要让他生不如死，我就挑了那人一根脚筋。”
话音一落，男人深吸一口气，躺上靠垫，“没了？”
“没了！”
“那人……”
“那人叫王舞阳，我查过了，没有背景，还是个孤儿，长得挺白净，和杨少爷同校，他说对方抢了他女朋友，所以才找我来报复。”
“做得……”
“做得很干净，我带人蹲了好几天，在昨天晚上蹲到的他，那个地方没有监控，当时也没有路人，我们带了头套，没说几句话，绝对不会露出马脚，哪怕对方报警，公安找到我们头上也没有证据。”
王宇正跟了男人有好几年了，亲眼见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在男人的手里下发展成为一县之霸，这其中必然离不开男人的强硬手腕。
身为会中元老，他对男人的冷血心知肚明，可不会因为有功就抵过，放过自己，所以求生欲极强，男人话问一半，他就抢着回答出来。
如此一来，男人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盯着他正色道，“前几个月河西的柳兴国病死，那个占据河西主导位置的第一世家失去主心骨沦为过街老鼠，无数势力想要去分一杯羹。不仅是河西几个市辖区的政商两界开始大洗牌，我们宁安县也受到了不小的波及，上一任派出所二把手与我有交情，在他上面的人我手里也或多或少有些把柄，所以那些人才做的不敢太过分。”
“这一洗牌，该上调的上调走了，该落马的落马了。我们竹狼帮几乎是一瞬间就成了汹涌大海里的一叶孤舟，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急于功绩稳固地位，我们竹狼帮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们眼中的一块肥肉。”
“现在不比当年了，也是我们竹狼帮表面退出灰产领域，洗白成功转型的功劳，那些人才没有第一时间对我们动手。”
“可那不代表他们没有盯上我们，一旦我们在这个时期被抓住丁点把柄，迎接竹狼帮的将会是灭顶之灾，迎接我们的只会是铁栅栏和黄豆子，你们如今享受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将会随着你们的命变成黄土一捧。”
“你们，明白吗？”
男人一字一句道出，王宇正深深低着头，守着大门的阴鸷青年抛去了往日那副玩世不恭，表情凝重。
他们不说话，男人叹息一口气，话锋一转，“我前一个多月就组织你们这些老干部开会，说清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只是念在你这些年为帮派出力不少，这件事的影响又不大，所以就这样算了。”
“不过”
男人看向西装青年，“从今天开始，你组织人手为帮……公司组织一个稽查部门，给我查，狠狠地查！那些外围成员敢在这个时期惹是生非的，不管他是跟谁的，直接踹出公司！对公司有建树的老成员，同样一概而论，有人不服的，你尽管让他们来找我，明白吗？”
青年双手插兜，咧嘴一笑，“好的老大。”
“行了，你们出去吧！”
两人颔首低眉退出办公室，带上大门，男人注视着对面墙壁上的挂画，目光深邃，喃喃自语道：“河西格局大乱，这何尝不是我竹狼帮走出宁安县，发扬光大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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