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离开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璀璨,万里无云,微风拂面,连远处放在地上的花都那么清艳。
如果这不是墓地。
如果可以这么形容的话。
如果陈路能活过来。
施黛从没想过在这时会失去他。
他是她生命里很重要的人,是她放在心里的温暖,是这些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外的温暖慰藉。
虽然陈路并不算喜欢她。
陈路不喜欢她。施黛一直都知道,至少没有像她对他那么喜欢。
从小到大没有人喜欢她,自私、内向、多疑、敏感、甚至心理阴暗。
生命都是有趋光性的,就像会选择生存环境的舒适、温暖与否,在骨子里就保留有对与光的追逐。人当然不会例外。
不是温暖和煦的人,所以应当没人喜欢。
她就像是生活在背光面里一样,阴暗潮湿的样子丑陋无比。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包括陈路。
是怎样遇到他的呢。
大约是在她幼年时吧。
她父亲是长安城中声名赫赫、战功卓著的淮廉王,手握兵权,忠心耿耿,为官清正,备受皇帝信任。
淮廉王府邸虽不称不上金碧辉煌,但也是雕栏玉砌、大气盎然。
来往于淮廉王府邸的门客、朝臣络绎不绝,最得器重时,门槛都要被踩破。
淮廉王府的世子郡主们身价亦是尊贵无比,在一众小姐少爷中也是众星捧月。
连府中管家身边也多的是拜高踩低前来巴结讨好的。
如此殊荣,这般风光。
只可惜,她是个私生女。
母亲叫悠,自小就生活在这里,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姓了。不过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一个家道中落、父亲兄长锒铛入狱、家中妻女变卖为奴的,浣衣婢女。婢女是不配有名字的。
如此卑微的女子怎么能得到幸福呢。
母亲每天忙碌于洗不完的衣服和做不完的杂活中,没有时间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也没有精力去迎接将要来临的未来。
浣衣婢女后来是怎样被众人关注的呢,似乎是她来到淮廉王府第十六年。
她怀孕了。
是王爷的孩子。
但她的生活依旧是劳累与困窘的。就算是有了王爷的孩子,但如此卑微的身份是引起不了轩然大波的,何况这孩子还是在王爷酒后才有的。
府里的夫人们只是观望着,并不重视。
一个一朝承宠、身份低微的奴婢而已,怀了孕又怎么样。
不过尔尔。
施黛出生时,母亲福薄,随着去了。
一个婢女生的女孩,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人关注。
父亲为她辟出一间院子,安排了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但他却没有来看过她。
一生清正廉明的王爷,怎么能容许一丝错误的存在。施黛的出生,就是明晃晃的向世人宣告,宣告他的错处。
所以取名为黛。
是怎么长大的,她自己都忘了。
她是为父亲所不喜的孩子,怎么会有下人会尽心尽力的照顾。
不能出院子,也没有人去看她。就像,她是被藏在院子里的怪物一样,人们把怪物关起来,等着怪物老,等着怪物死,等着怪物被历史的尘土埋葬。
一日三餐皆有克扣已是常事,好在她会时常去膳房偷摸些下人吃剩下的吃食,虽然下人发现了会责打,但倒是也安然长大。
只是觉得悲伤。
七岁那年冬天,照顾她的下人无故责打她,将她赶出房门外。
腊月中午时分,她站在门外看着漫天的雪花,冷的哆嗦起来。
她还穿着单薄的秋衣。从来给她的衣裳都是克扣大半的,连剩下的另一半也会被照顾她的下人拿走。
她向来是可有可无的,谁会注意到她几岁了、活的怎么样、长高了没有,又有谁会关注她穿的暖不暖和。
只是现下真的太冷了,漫天飞扬的雪像裹带着冰刀子一样涌向她,割破她的皮肤,刀刀刺骨。
施黛抬头望着太阳,正午的阳光灿烂却不温暖,只有虚无光亮。
她撇开眼不再去看,这阳光亮的刺眼,暖不了人却道貌岸然的挂在天上装作普照万物的样子。
与她的人生如此相像,留着她的命,却从未把她放在心上。
施黛想,她可能要死在这了。
这样也好,在人生才刚开始七个年头的时候死去,比成年后再去世来的好。
至少心里没有抱负和欲望,这样也不会心有不甘。
可她好害怕啊,她还没有见过除了这个院子之外的一切,她还没有走出这个地方好好的生活,她还没有去她娘亲的墓前磕头。
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可是却不能随自己的心意活过就要死去。
施黛感觉自己好像是处在一片白茫之中,和雪的颜色一样,可四周却温暖如初。
远处传来阵阵声响,听不大清楚,像是鸟雀鸣叫。
这是死了吗?
那能见到娘吗?
施黛努力睁开眼睛,想让眼眶四周的白茫散去。
眼前的模糊渐渐清晰,现下正身处于一个辉煌明亮的地方,淡淡的檀香木充斥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桕透出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
面前似乎站着一人,那是她的娘亲吗?
她吃力地伸出手去,还未待碰到那人的衣角,身边就有一道呵斥声响起——
“放肆,不得冒犯殿下。”
“不碍事。”
眼前陡然清晰。
那是一位温文俊逸、霞姿玉立的少年,峨冠博带、明目如谭。
她没有见过除照顾她之外的人,更没有见到过如此英俊丰朗的人。
那人就在她于生死之际,翩然而至。
“你叫施黛是吗?”
少年薄唇轻启,如泠冽流水一般的嗓音。
她抬头,痴痴的望向他,点头。
“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他眼中含笑,“好名字。”
那年,她七岁,他十六。
此般相识。
此后经年的时光里,施黛无数次想起,少年清风霁月的样子。
他像天神一般降临,救了她的生命,也救活了她贫瘠的内心,让她念念不忘、感叹不已,可总归还是感谢这场注定。
之后她向很多人打听,终于得知他的姓名与来历。
那一年邻国太子来访。
刚巧,那日淮廉王府设宴款待千里迢迢赶来的邻国贵人。
之前的生活那般不堪卒读,还好终是遇到了你。
因为你,我可以由衷感谢之前的命运。
自那日起,施黛于府中的日子没之前那般困苦艰难。
虽不至于如同府中其他孩子那般锦衣玉食,也还是不能随意出院子,但却也再没有出现过缺衣少食的情况,日子过下来倒也是清闲自在。
施黛想着,大抵是他临走前交代了。
心中感激,连梦里也常常出现他的身影。他虽然远在邻国,却时时刻刻出现在她的梦里、回忆里。
时时刻刻,点笔迟疑。
十五岁那年,施黛及笄后一个月,邻国太子再次来朝。
这下连施黛都暗自感叹不已。
他来了,能见到他的吧。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她现在的样子。
“陈路。”她喃喃道,“我多么希望能再一次见到你。”
还没等施黛想办法去见他,日思夜想的人便光临她的小院。
施黛正坐在窗台下画窗外雨后的春景,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时,还以为是照顾的下人又来催她用膳好让她尽快收拾离开。
正欲开口——
“施黛。”那是梦里也朝思暮想的声音,还是如当年那般清澈泠冽。
她急忙转身,对上了他澄净漆黑的眼睛,好似看到他心里。
她心里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位俊逸翩然的男子,是她想象的那样清隽,又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沉稳。
“在画什么?”
看她对着自己傻傻的看着,不禁心生好笑,忍不住开口唤回她的思绪。
“……外面。”施黛指指窗外。
“春景?”
“是,草色将林彩。”
“相添入黛眉。”他惊喜赞叹道,“是你的名字。”
施黛含笑不语。
他总是能为她的名字注入新的意义,是添入山林草野间的春色,是梁广所画丹青下妖娆的海棠。
就算她原本的名字是父亲眼中青黛色的污点又如何,在他所赐予的意义下,这就是她的名字。
听说陈路此次是为了和亲来的。
宗室女子皆有可能被挑中,成为邻国的太子妃。
这个和亲机会,对于那些家中嫡女来说,并不是一个听了让人开心的事儿。她们身份尊贵,何苦要远嫁去邻国,成为政治和亲的一枚棋子。
但对于庶女而言,这难保不是一个一步登天、扬眉吐气的机会。
施黛也是如此希望的,虽然她并不在乎身份变得高贵与否,但她在乎陈路,在乎这个令她倾心的男子。
如果能成为他的妻……
她想陈路大概也是属意于她的。
来朝这一个月来,陈路来往于她的院子很是频繁。大多数时候是早上来中午走,或者是下午来,到了晚饭点离开。
施黛也想过留下他一起用膳,但思虑到自己这房屋简陋,他来探望已经是委屈了这位太子殿下了,又怎么能让他留下来吃粗茶淡饭。
还好他似乎并不在乎她住所的简陋。
陈路总归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那天她站在院前等他。
他前两天走的时候说过的,今天会过来,还会带来她平日里爱吃的吃食。
她其实不挑吃些什么,只要是他带的。
直到夜幕坠落,施黛还是没有等到他的人影,却等来了他的婚讯。
“白头之约,书向红笺,四月初八燕国太子陈路于大燕都城江宁迎娶周国淮廉王嫡长女施宛。一堂缔约,载明鸳谱。”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施宛,那是她的长姐,虽未见面相处,但她曾在院门口远远望见过,想来也是位美貌贤良的女子。
如果他们二人成就良缘那就是外人眼中的天造一对。
可在施黛看来,那是对她莫大的讽刺——在觉得自己逃离了命运的轨迹,正一步步慢慢变好的时候,如此晴天霹雳。
她们的婚讯就像是嘲笑她愚蠢想法的一把利剑,陡然劈开她的头,由身子直到心脏,一分为二。
婚讯公布后的第三天,陈路将要回朝。
现下已是二月初,他得尽快回去准备接下去的大婚事宜。
临走前陈路去向他的太子妃告别。
却在王府大门前见到了施黛。
那好像是施黛第一次站在府门前,光明正大的,走出了那个院子。
“陈路,”她对他温柔地笑着,“你要回去了是吗?”
“是,”他还是那样温文尔雅,“此番正是来与宛小姐辞行的。”
真是客套。
接近她,他才能借机认识施宛。
那是娇生惯养的施宛,是淮廉王的嫡长女,是宛然一笑便让人倾心的女子。
陈路,施宛她什么都有了。
你为什么要娶她。
为了兵权?为了能在大周有自己的权势?
还是说,你本就是为了来娶她。
陈路,你负了我。
新泽十一年二月初六,燕国太子陈路于大周都城长安去世,享年二十四。
二月初七淮廉王庶幺女于府中自缢,享年十五。
三月初旬太子死讯传至燕国,大为震惊、举国哀悼。朝堂争辩权衡下,燕国皇帝发兵大举进犯。
五月初旬,两军交战于边境墨江畔。
九月中旬,燕军大破周国十余座城池。
十二月末,燕军兵临长安城下。
次年二月初七,大周亡国。
新泽十二年春,淮廉王嫡长女施宛死于淮廉王府中闯入的燕军刀下。府内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全数毙命。
府中的夫人公子、王爷郡主,那些知道她命运的人,都死了。
真干净。
施黛也不明白她为何还会知道,明明她已经死了不是吗?
可她确实记得这些,她活着时经历的、死去时发生的,历历在目。就连施宛脖颈被刀割开时喷洒的血液都那么清晰,像是印在她心口的斑斑血迹。
施黛知晓那些人之后的所有,可那些人于她而言又是那般无所轻重。
她的悲哀与痛苦曾被他们冷眼瞧过,那么她只能选择以眼还眼的回报过去——冷眼瞧着他们的死去,并满怀快意。
只是她也已经死去。
之后呢,她的之后。
哦,当她再一次睁眼看到阳光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数年。
好像是活了,又好像是另一个人。
她是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粉嫩可爱。只是还叫施黛。
那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命运也对芸芸众生展开了新一轮轮回,过往的岁月都尘封在泥土里,成为了虚影,只是莫名带着血腥气。
可她记得。
就算时间重叠,变更了过往云烟。
始终记得。
日复一日的寻找下,施黛见到了他。
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就算过了那么久,还是让她念念不忘、思之如狂。
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会对她温柔的笑,会语气轻软的说话,会陪她下棋读书吃饭,会教她写他的名字…
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的样子。
这样就很好了。
她不敢再多去奢望了,这样就很好。
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能明白她的想法,就连一开始他救了一个小姑娘、让人家为他日思夜想都不知道。
可她知道就好了。
她会陪着他,就像他陪着她那样,给他带来希望,让他看遍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让他再一次记得她。
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
因为他是陈路啊。
万千的思绪尽数收了回来。
又是这样。
他还是陈路,她也依旧是施黛。
这一世,拿着刀砍在他脖子上之前,施黛说,“陈路,你不喜欢我,和之前那些人一样,一直都是这样。”
没关系了,她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喜欢。
不过之前的人,是每一世的你啊。
(目前只会写短文啦因为写的都是自己的脑洞还没有关于长篇的构思第一次写东西文字也很青涩就看个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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