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起，村子里的年味便愈加浓厚起来，外出打工的儿子、女儿都衣着光鲜的回家了，回家第一件事，还来不及拂去一身携裹着从他乡远道而来的尘土，便先从自家母亲手上接过一盘刀头-刀头即盛在盘子里的煮好的一方肥肉，须切得正正方方，煮出来的肉质要肥腻饱满，乃是育城乡下祭祀祖先、祭天时必须的祭品。
先去给祖宗们上坟，点香插蜡，作揖叩拜，最后以声势浩大、骤然惊醒了整个村子的一连串鞭炮声而作为孝子孝孙们孝心展现的结尾。
所以早在前几天，云开嫂就吩咐儿子提前把家里的两只看家狗栓到了牛圈里。
乡下人家干活是少不了牛的，可这牛虽然任劳任怨又大力，能耕田犁地，旱田水田都干得，可伺候起来也是个麻烦事，夏怕蚊子冬怕冷，吃得多，拉的也多，谁家多喂一头牛，便会辛劳很多，割草喂水铲粪，一日都不能落下，所以一般都是三、四家人搭伙喂牛，你家喂一个月、他家喂一个月，需要用到用牛的时节，几家也是平分着日子来用，这个月刚好轮到邻居家喂牛，这牛圈便空下来了。
云开嫂很有经验：“这家放完炮那家又来了，还要放到正月初七初八！两个狗崽子放外面吓都吓死了！”
早些年，因为过年期间放鞭炮，有的人家里的狗甚至吓得挣脱了绳子跑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归家过，不知道是去当了流浪狗，还是被人用食物引诱、或者直接追到捉去宰了吃了，左右走丢的狗，也不外乎这两种命运。
郭华一直不理解这世上为何会有人爱吃狗，吃自家的狗不算，甚至还会偷别人家的狗来吃，这难道不是顶伤天害理的事吗！
郭实也理解不了姐姐的矛盾：“杀狗你不吃，那姐你吃猪肉、鸡肉、鱼肉不吃！不都是杀生，有啥子见不得的！”
郭华不服气地怼回去：“我也可以不吃啊，我本来就不喜欢吃肉！”
的确，郭华不爱吃肉，吃饭的时候就拈一点青菜和咸菜，一米六三多的个子，上秤还不到一百斤。
最后云开嫂拨了一筷子肉硬塞到女儿碗里，才结束了儿女间这段小公案：“小娃娃家家的，不吃肉怎么长个子！还在念书的娃儿，没了油水看得清字？还是做得了题？这又不是毒药！”
郭华看着碗里的肉，心内十分为难，最后当然还是硬着头皮吞了下去，只感觉那块肉很塞牙齿，一天肚内都是敲鼓似的不舒畅，而且还有些隐隐地委屈，郭实爱吃肉，云开嫂每次都会给他碗里夹得小山堆一般，那自己不爱吃肉，做什么一定非硬要给自己夹？难道就是为了印证郭实的话吗？
腊月二十九，郭父才把外婆送回来大舅那边，这是外婆强烈要求的，因为老话说的，岳母不能在女婿家过年，会越过越穷！所以云开嫂夫妇等到除夕前夕还是把外婆送了回去。
但郭华怀疑这也是父母的默许，因为他们虽然小小地钻了一点习俗的空子，却就算知道这些老话其实没有一点科学依据，而依然没有去反对，而是严格遵循了这些习俗的程度。
二十九的下午，云开嫂开始烧开一大铁锅开水，开始洗腊猪腿、排骨、香肠和整条的熏干瘦肉，杀鸡宰鱼，这都是为了准备大年三十中午的团圆饭，乡下惯例，大年三十和初一不动刀子，不见血、不能动泡菜坛子，所以都需要提前准备。
换在以前，郭华很期待过年的，小的时候，过年多好玩啊！能穿新衣，能吃好吃的肉，还有甜的糖，干脆的瓜子，还有长辈的红包可以拿，虽然50元、20元这样大面额的钱会被父母收回去：“我给你存着，一以后长大了用！”但还是会给几块钱零用，虽然金额不多，却已经足够小孩子拿去买擦炮，买气球，或者买些泡泡糖、糖葫芦吃了。
而如今长大了，却再也没有曾经的那种期待劲儿了。
：“来烧火！”郭华就去烧火。
：“来煮醪糟！”郭华就去煮醪糟。
：“去贴春联！”她就去贴春联。
她本来应该是家里的一员，她本应该因为过年而开心，可在她的心底，却有一种入乡随俗的疏离感。
而且她在这个家活了十六年，她已经深知每年过年期间的安排了。
三十那天早上，六七点就要被叫起来，想睡懒觉，是别想的，先扫屋子，然后吃早饭，吃完早饭，郭父就带着一双儿女去上坟，媳妇是没有这个资格的，需要在家里煮中午的团圆饭，炖鸡炖鸭炖猪蹄，切腊肉香肠猪肝...须得摆满一大圆桌，显示丰盛和富饶之意。
每年例行一次的上坟，等大铁锅里的肉刚煮好，就需要先把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刀头肉装好，带上一瓶好酒，在背篼里装上香蜡和鞭炮、还有一大叠的黄纸，然后开始去给祖先们上坟。
上坟的顺序是先近后远，郭家这个姓的族人很多，但是都是分在几个村里过活，他们死去后，坟地也远在深山老林里，各处分散，为了表示虔诚，上坟的人都需要步行。
上坟这天，要是遇上晴天还好，走干燥的土地上，就算爬坡上坎，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来回走几个小时也不算困难，深山老林里住的人户很少，加上许多人家外出打工，家里的农田和房舍都已经荒芜，野草疯长，连长年累月踩出来的路都挡住了些，还需要边走边用脚分开荆棘杂草。
要是遇到下雨天就麻烦了，道路泥泞，就须得小心翼翼，一步一趋，稍不注意，就会摔上一跤，裤子鞋袜打湿了是小事，若是把祭品甩出背篼就是大大地不妙了，这脏了的祭品如何祭祀祖先？自然也就不能如期上坟了。
等到了一处坟茔前，需要先把肉和酒在坟前摆好，接着把一封封纸钱像建房子一样架起来，用火点燃，然后点蜡烛，点香，插在坟头，斟酒，最后再跪成一排排作揖磕头（往年旧俗不论亲疏远近，坟前都需要磕头，后面简化为除了三代血亲以外的长辈坟前，小辈们只需要作揖即可）。
需要看着纸钱慢慢化成了灰烬（也是为了防止黄纸未燃尽，有火灾隐患），便收了酒瓶和刀头，等孩子们走远了，做父亲的便点着火炮，然后噼哩叭啦响过，一股股青烟一圈一圈地消失在半空中……
然后背上背篼，继续去下一座坟茔。
每家每户上坟的时间不定，有的人早出门，有的人晚，每到一处，若能在坟前石板上看到有新鲜的火灰，及未燃尽的香烛，郭父便知道已经有族内亲友先来上坟过了，有的时候还能在路上碰见，免不了需要递支烟，问些好久回家、孩子多大、读什么书、改天来家里耍之类的场面话，彼此寒暄几句再做告辞。
每次这个时候，郭华就忍不住要分心回头去看刚刚祭拜过的坟墓，也算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了，这小小的坟堆，或许也就只有这一天会这般热闹，香火旺盛哩！
大年三十中午的团圆饭照例是很丰盛的，鸡鸭鱼肉必须都有，郭父和郭老婆子要喝酒，两个孩子大了，可以分到一杯红酒来喝，只是这红酒应该是商店里买的便宜货，又酸又有点苦，完全很难下咽。
而且吃饭的时候讲究很多，开饭之前先在院子里再放一次鞭炮，然后等到中午一点开饭，长辈先动筷子就不说了，还有什么不能乱说话（死、坏这些字眼是绝对不能出现的），当家男人不能吃鱼头和喝鱼汤（不然来年田坎要被水冲垮，鬼知道这是什么习俗）、鸡头和鸡脚要留给当家男人吃，这样来年他就能抓钱，翅膀留给孩子吃，以后能飞的更高，还要小心不能打碎器皿，那更是大大地不吉利，必须马上补一句碎碎平安！
三十晚上吃饺子，等到春晚之前放一波烟花，各家各户的烟花此起彼伏简直不要太热闹，一般孩子们都熬不过12点，没看完春晚就睡了，而郭父需要收到12点再放一次鞭炮，然后当天晚上，猪圈、牛圈、厨房的电灯彻夜长亮，作守岁之意。
等到初一，一早吃汤圆，然后穿新衣，去走亲戚，大年初一去姨妈家拜年，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初三初四郭家的亲戚就上门做客，初五以后就是吃剩菜，直到吃到初八左右，然后初九开始，各家又要开始准备装行囊，年轻男女们又要返回城市打工了，当地人俗称出门。
然后孩子们也上学了，家里就又只剩云开嫂和郭老婆子，新一年的劳作又开始了-可对于家中的主妇来说，她们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忙碌的手。
年年如此，也并没有什么新意，要说今年真有什么不同，就是春晚开始前，楼下的座机响了起来，云开嫂看郭父，郭父看郭实，没等郭实看过来，郭华就自觉地站起来：“好吧，我去接！”
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只听到是年轻的男孩子的声音，飞快地甩出一句：“新年快乐！”就挂了电话。
郭华只感觉一阵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愤怒，几乎都要破了过年期间绝对不能骂人的禁忌了，大晚上的，说话就只说一半，是想节约那几毛钱的电话费，还是赶着去投胎啊？！谁打新年的拜年电话，还不先自报家门的？至少也要说一下是祝谁新年快乐啊好不好！不然待会儿问起来，该怎么说？！
等到云开嫂问起是谁打电话来时，郭华道：“是打错电话了。”大家也就不在意了。
于是郭华在这个除夕之夜，应该是家内唯一一个抱着疑惑的心思度过的人。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清明踏青快乐读书！充100赠500VIP点券！ 立即抢充(活动时间：4月4日到4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