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老辈子人都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可若这话换在郭家，即使是云开嫂这么善良温和的性子，都要说一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全是扯谎！
这里面原来有个缘故。
云开嫂的公婆尚在，公公郭老汉今年56了，人长得是黝黑又瘦，在他们队上很显得特别，倒不是仅是因为他长得黑，而是他是家里的独子。
在他爹的那个时代，在家周围的邻居家里，家里男人娶得都是小脚女人，下不得田，一脚扎下去就拔不起来，只有在家煮饭织布养蚕，孩子生的倒是一串串的，越穷越生，越生得多越穷，郭老汉的老汉家里太穷了，熬到四十多了才娶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长是很好看的，不足的是，不太会生，只生了一个儿子，肚子就再没反应了，还好生的是儿子，只要后继有香火，不断种就行。
村里老的女人们，暗地里都说男人老了，女人怕是耐不住的，况且男人四五十岁了还能生，不会是女人带来的吧，这女人是火命，是克死了男人才过来跟着老头的，这老头怕命活不长了。
果然后来没过几年郭老汉的老汉突然中风死了，村里人又议论开了：“咋样，我都说了这女人是克夫命的，妖里妖艳儿的，穿件青布褂子还要扎几朵花儿，现在只有一个儿子了，别又把儿子克死了，那郭家就是种都没得了，现在那女人还年轻，咋可能守得住吗，就是守得住，也要有偷鸡摸狗的事，等到都看好了。”
郭老汉幼年死了老汉，就只剩一个年轻的妈把他养大，到他长成一个大小伙子，村里的闲话从就没断过。
也是奇怪，人的舌头亏的是肉做的，说了几十年，要是换了别的什么的不早成了渣滓，虽然那几年产的东西都是结实的像铁一样的，比起舌头来，那质量还是比不上的。
那年头东西也少，穿的衣裳用的布都要跑二三十里才买得到，一家子姑娘只有一件汗褂没补丁的，哪个赶场，那个走人户，哪个才能穿，一回来家里了，还得赶紧脱下来，用米汤浆洗，晒干叠好，一件汗褂穿了十多二十年还是好好的。
平常穿的都是自己用棉和麻纺了线织的粗布衣裳，家里的女人主妇们没事就拿着鞋底麻线小锥子，手指上戴着顶针坐一起扎鞋底儿，一边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个不停，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几乎每天有还真有些芝麻谷子大的事发生，什么新闻都会在第一时间说的到处都是，而且是越传话越多了。
打个比方吧，二队里东村头的媳妇和男人怄气喝了农药了，下午整个生产队上都听说了，遇到人就说，你知道不，我们二队里有个女人和公公不干净，被男人和老人婆吵闹出来了，自己喝了农药了，现在娘家不干，两家吵得哦！
那年头地里除了庄稼和杂草啥都不长，店子里除了洋火煤油几尺布料，街上摆的小摊子卖油麻花和草纸白酒，别的也啥都没有，唯一疯长了好多年的，就是这些闲话。
闲话还是少说，这郭老汉因为是独子，就和薛蟠一样，被他妈惯坏了，养出一幅怪脾气，世上唯有钱最亲近，自以为高人一等，别人都不过是些不入眼的，他要是想要睡瞌睡，他才不管你这天时难得不难得，活路忙不忙，照样睡他的，管他一田的庄稼没人收。
他要吃狗肉，就是有条活狗也得杀了他吃，他要做农活的时候了，就是下雨也要去地里，忙得落汤鸡似地才肯回家，性子很倔强，一句话不对就要打人，他的孩子也少，活下来的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早已娶妻，女儿也已经嫁了人，两个孩子小时候可没少挨打，手边是什么顺手就拿什么打，就是把菜刀也要对着孩子扔去。
这不这天说，想要吃个炒胡豆，郭老婆子知道他的脾气，若换在平常，她肯定不敢违了男人的愿，早就麻溜地给他做了吃了。
但是每年这个时候，胡豆早就收在口袋里拌了农药做明年的种子了。
乡下家里老鼠多，连床上的帐子都被咬的大洞小眼的，那些收回来的粮食都要放在大木柜子里，不然就要拌了农药，不然就会被虫蛀了，要不被老鼠偷吃光了。
郭老婆子知道一说就要挨骂，还是硬着头皮说：“胡豆没得了，改天赶集去谁家称两斤，再吃。”
郭老汉眉毛一皱，走到墙角一脚就踢出一袋种子来：“放屁，这不是胡豆是啥子，你眼睛喂狗了，还不快给老子煮饭。”
郭老婆子生性软弱，虽然和郭老汉结婚了近二十年，还是对丈夫有些害怕，但是有可能要出人命的事，她还是坚持说那胡豆里有农药，是不能吃的。
：“我就不信还能药死人，你怕就别动筷子，我一个人吃死好了。”说完就下地去了，他还有一块地没有挖完。
这时他的老母亲扶着墙踱进来，用拐杖指着郭老婆子骂道：“要你去煮你就去煮，他吃你的了还是穿你的了，我儿子还要听你这个婆娘的招呼，这是哪辈子的规矩，这房子都是我儿子的，一根草一块砖都没得你的，哪有你说话的，快去煮你的饭！”
郭老婆子也不甘示弱的跳着脚，你娘你妈的骂了一阵，才去煮饭，先烧了一大锅水，她想开水洗洗泡泡胡豆，就会没事了，那么热的水还有啥子烫不死的。
等郭老汉热热汗流浃背的回家，郭老婆子已经用薄荷叶、泡菜盐水、花椒、泡椒，炒好一大碗胡豆，正在摆酒杯，她知道男人中午做活路回来必要喝杯酒的。
郭老婆子忙说：“热了就不要先进屋，在外头站会儿先，也不要先洗冷水免得热着了。”
郭老汉也不听，偏舀了一大瓜瓢冷水，轰了几把水在脸上，又兜头淋在背上几把，看两个孩子还在院坝里斗鸡玩，进屋说也叫孩子进来也吃点菜。
如果有人有些些许的未卜先知的能力，就应该叫住他们。
可是小孩子都是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就好，他们蹦蹦跳跳端着小碗坐在木桌子边，争先恐后的夹胡豆吃。
云开嫂在厨房里烧着火，一边在想着孩子不久就要离开家了，不知不觉眼泪水流了一脸一眼，滴滴答答地流在和的面里。
母亲的面颊，总是为了孩子而湿润，孕育孩子，不仅是费尽母亲的血和生命的，还要在她的泪水中心中长大的，孩子们，可一定千万不要忘了母亲的恩惠呀。
但她又觉得这是好事，不该哭哭啼啼的，她看到两个孩子端着碗进了西边的屋子，要是平常，她早就生气的叫回他们了，今天她也不想管他们了，随他们去吧。
爷三个把一碗胡豆吃得精光，石头吃得少些，郭华吃完了还舔着小嘴巴。
真好吃！
平常一向严厉板着脸的爷爷今天也变得慈祥了和蔼了些，脸上还有了笑：“活像你爸爸，出去吧。”
他还在郭华头上抹了一把，孩子刚开始还以为爷爷要打他，吓得直往后退，郭老汉看把孩子吓成这样，想平常的确是对她太严了，反而把孩子拉到膝盖上坐了一会。
郭老婆子进来收碗，看到这样也是很感到意外。
直到郭华长大时再回忆起天的情景，也仍然还是感到迷惑和不解。
那天的爷爷，的确是变得很奇怪和反常，平常他都是板着脸的，不爱笑，一副好像有人借了他的米，而只还了他的糠一样的，总是愤愤不平的神色，对任何人都不满。
但那天他确实很和蔼和慈祥，甚至，还破天荒的对郭华好了一些。
可能的确是上天的安排，想要这个固执的老人在临死前享受一点天伦之乐吧
。
但郭华还是感到很遗憾，如果可能的话，她宁愿爷爷一直的严厉下去，一直不喜欢自己，一直的板着脸，只为了多换他在人世间多活几年。但是时间已经毫不留情的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一九九六年夏天，郭老汗因急病骤去，同年，郭华年仅六岁，也差一点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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