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位置偏远。
曹军九月从柳城班师，时天旱无水，凿地取水，又乏粮，食马肉。
一路历经千辛万苦，来年正月才回到邺城。
巍峨古朴的城池，却又有着一股天然去雕饰的气息。
郭嘉刚下马车，就看到了出城迎接的人中鹤立鸡群的那位。
一身淡黄色的服饰，温润如玉，皎如皓月。
原来，这就是有“王佐之才”美称的荀令君。
这般看上去，还真有几分汉末君子的风度。
“臣下恭迎主公回都！”
荀令君将曹操扶下马车，二人寒暄了两句。
并肩而行。
郭嘉看着荀令君与曹操远去的身影，眼中不自觉地黯然失色。
在他的前世记忆中，二人之间的结局并是不很圆满。
而荀令君之死，也成为了历史上一大遗憾。
在这个平行世界里，但愿一切不再重演。
荀府种满了海棠花，和荀令君的气质很相符。
他是高风亮节之人。
荀家世食汉禄，世代皆为汉臣。荀令君的政治理想，就是匡扶汉室。
可他的主公，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汉献帝的死对头曹操啊！
这尴尬的身份，早已困扰他许久。
然，时年六月。
曹操为自己加封丞相。
“诏曰：废止太尉、司徒、司空等三公，恢复西汉之丞相、御史大夫制。”
朝堂之上，汉献帝在曹操的钳制之下唯唯诺诺，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当然，更让众臣议论纷纷不止的，是下一句：
“加封曹孟德为我朝丞相！”
“这……”
众臣之间顿时一片嘈杂。
“众爱卿……可是有异议？”
汉献帝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几乎是求救的语气。
他多么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反对！
多希望有人能与曹操对抗，救下他这个傀儡皇帝。
可是没有。
朝堂之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满朝文武皆知：这定然是曹操的主意，汉献帝不过就是一个下诏书的傀儡罢了。
在朝的大臣中有不少是一心朝汉的，私下都道出了自己的不满。
包括荀令君。
但在朝堂上，他们并没有当众发表意见。
不是因为惧怕曹操手中的强权，而是他们都知道一个不争的事实：
现在的朝廷大权完全掌握在曹操的手里，他要得到的东西，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更是任何人反对都无效的。
退朝之后，丞相府中。
曹丞相与荀令二人僵持良久。
曹操自知荀彧是为了今日朝堂上自己加封九锡这事而来的。
“随便坐吧，文若。”
曹操一如往常那般招待他。
但这次荀彧并不领情。
“主公今日真是风光，就连这丞相府，都好生气派。”
曹操知道他话里有话，自己又是个直肠子，也懒得跟他弯弯绕绕的。
“荀令君可是对孤有不满？”
“不敢。”
见他如此淡漠，曹操怒从心起。
“不过是一丞相之位，朝廷上下皆无人反对，文若你这又是何意？”
“丞相手握重权，满朝文武何人敢不从？主公可要时刻切记自己终究都是汉臣的身份！”
“重权？”曹操冷笑了笑，“设使国家无有孤，这支离破碎的大汉江山，还不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那你敢说，你由始至终只甘愿为汉臣么！”
曹操大怒。
“位高权重孤给你，优厚俸禄孤也给你！荀文若，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荀令君想要的，曹操又何尝不知道。
他只是妄图让荀彧抛开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荀家的忠贞！”
这就是他的回答。
“出去吧。”
话已至此。
但荀彧并没有离开，继而质问道。
“从最初的奉旨讨贼，到如今为自己加封九锡丞相，你敢说自己绝无称帝之心？”
“有又如何？！”曹操已经怒极。
荀令君陡然失笑。
“主公终于敢说真话了么？”
他跟着曹操，从最初的志同道合，共同讨伐群雄，再到现在一步步看着他权倾朝野……
此时的曹操，早就已经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中了。
“主公切要记得‘弄权一时，凄凉万古’，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彧，实不忍看主公……”
“够了！退下吧！”
曹操脸色冷峻，宽大袖子中的手却微微颤抖。
他从未想到自己与荀令君会走到命运的分岔口。
看到荀彧愤然离去的身影，曹操知道，从此之后，他们之间，绝对不可能再心无芥蒂了。
而站在海棠树下的郭嘉目睹了这一切。
“主人，他们吵架了吗？”
一旁的小树妖不解。
郭嘉叹了口气，前世记忆中那泛黄史书中，冰冷的文字跃然眼前。
“荀令君一生的政治理念都是匡扶汉室，和主公早年的意愿是相同的。
所以二人才能结下超越主仆的信任关系。
不同的是，主公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
位高权重之后，他被推上时代的风口浪尖，政治理想也渐渐与早年相悖。
而荀令君作为谋臣却一直恪守自己的信念……”
“那主公是坏人吗？”
“时事造人，没有哪个人生下来就是个大反贼。曹操和荀彧是由于共同的政治理想才走到一起的，而时代的洪流最终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小树妖依旧一脸不解。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郭嘉微笑了笑。
自己都能重生过来，谁又知晓荀令君、曹操，甚至是众人的命运又有多大的改变呢。
郭嘉脑海中不时有前世的记忆环绕。
在他读过的史书当中。
当年。
曹操二十岁时举孝廉，那时候荀彧十二岁还在颍川书院读书，郭嘉才五岁在院子里种茶花……
曹操四十一岁的时候，荀彧三十三岁正在筹划南征张绣，郭嘉二十六岁初入曹营已洞悉天下事……
曹操五十二岁的时候一统北方，郭嘉三十七岁病逝于秋风萧瑟的柳城……
曹操五十八岁的时候加封九锡，荀彧反对而受其嫉恨，五十岁焚书饮鸠自尽于寿春，那时候郭嘉坟上已长出了萋萋荒草……
曹操六十六岁的时候病逝于魏宫，终其一生，大业未成……
当年柳城，郭嘉临走前看着窗外，未见主公归程，唯有漫天如雪的落叶。
“嘉入魏宫，不为其他，唯愿为主公赌上一生……主公定能完成霸业，只可惜嘉无缘看到了……”
当年寿春，荀彧将所有亲笔所写的兵法韬略付之一炬。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当年的王佐之才，如今不过是一颗无用的棋子……何须主公亲自动手……”
荀彧故里的海棠花开了，只是当年的赏花人早已西去。
郭嘉堂前的酒坛子还在，只是举杯对酌的只剩自己的影子。
倘若文若知道，主公自立为王只是为了以杀止杀……
倘若奉孝知道，主公并没有君临天下，大魏，并没有千秋万载与日月同辉……
倘若？哪来的倘若……
历史没有如果，一切终归只是属于他们的记忆。
如今，既然真的可以再来一次。
那么，这一世，嘉，定要让主公一统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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