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师父就是个熬资历的货，对吧？”师父趁着酒劲一把搂过徐乐钢，“觉得我点头哈腰，赔笑脸看眼色，一年一年熬资历，才从一个小小科员熬成了三把手，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徐乐钢吓得一激灵。要是刚毕业，或者是刚刚参加工作时，他还真的这么想。
掰着手指算算，三年一动，到了时间就提半级，两个同级别岗位锻炼了就可以再来一级。如果以后能当单位一把手，年纪合适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冲一冲行业协会副会长。
可只要进入实际工作一小段日子，就知道这看似小小一栋楼，从每一个小屋爬到更高一层的小屋是多么艰难。每一个最基层工作人员想顺利当上一把手是多么可笑。光是近在眼前的副主任科员提主任科员，就让他最近总睡不好觉，把同一批的候选人在脑子里掰开来、揉碎了研究了好几遍，见了每个同事都陪着笑脸，小心答话，生怕坏了自己的事。
作为一个在虞城毫无依靠、毫无根基的孩子，这前进半步就已经让他觉得快要了自己半条命。
他每天一躺下，脑子里还会想，如果自己顺利成了主科，以后见到同一批的副主任科员该怎么说话，怎么相处。还有，如果自己这次没如愿，那见了赢家们，如何调整心态，如何应对自如。
有时，他真心盼望早点儿出结果，要不然不要半条命，也快半疯了。
所以，现在师父这么问，他是打心底里不觉得师父是个“熬资历的货”。因为他觉得，自己这种评主任科员都手无足措到快打摆子的人，这辈子无论怎么熬，也熬不到单位三把手。
客观上说，师父在单位的起点比徐乐钢还要低一些。
当年师父进单位时，这个领域还有很多对口的中专，毕业生就直接进入系统内任职。
师父的家乡虽然远离大城市，但也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自古出了不少状元和师爷。有点家底的人家，都想着让孩子念书，当个文人，或者科学家，最好的就是能学而优则仕，也就是古人说的位极人臣光耀门楣。
师父家里人口多，父母虽然有薄田，但也只能勉强养活着么多张嘴。师父上小学时就在作文里写过，“我家的孩子有多少？爸爸常说，把每个孩子要吃饭的嘴连在一起，就是一条长长的线”。
当年中专来招人，学校让同学回家通知家长，愿意报名的来填表格。
结果过了好几天，都乏人问津。师父的爸爸起初也是不愿意的。
“都养这么大了，读了这么多书，也不在乎再多年几年，你有秀才命，是得光耀门楣的。那是个什么破学校？”
“爹，正经中专，要不是人家跟咱们学校有帮扶项目，还不能要我们上学哩！”
“我听明白了，就是培养个账房先生呗。满身铜臭气。要是早知道你想当个账房先生，就不该把你送学校读书，跟着酒馆那个半瞎子账房学打算盘多合适，每天还能往家带点儿菜和酒。”
“爹，高中我不一定能考上，考上了还要花钱，学费可贵了。这个中专包吃包免学费，平时还有钱发，出来包工作，我觉得账房先生没什么不好，什么时候都少不了。”
“滚远点！别叫我爹！”
师父最终还是报了名，出发上城里时，师父爹给塞了满满一大包咸菜和馒头，然后蹲在墙角抽烟，一言不发。
师父把馒头拿出来给弟弟，背上包就准备赶车，“爹，馒头我不要，要了这馒头，好些天弟弟妹妹们都得喝稀粥”。
至今师父也没跟徐乐钢说过，他是怎么熬过中专三年的。因为这个中专虽然免学费和住宿费，但吃饭要钱、生活用品要钱、回家车票要钱。有时问起，师父只是淡淡地说，大小伙子，还能被这个难倒吗？
后来，进了单位，师父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还帮每一个室里同事倒垃圾和拖地。日日如此，很快就立起了勤快、勤劳的人设。
这个人设对于草根出身的小科员来说，虽然会把自己累得不轻，但也是为数不多可以打的牌了。
师父还是单位里出了名的热心肠，谁宿舍需要维修，谁需要帮老人取药，只要手里没有急活，师父统统抢着帮忙。久而久之，一些同事情谊也攒下了。
当然，这些对于脱引而出步入晋升轨道还是很微不足道。
师父真正引起单位领导重视，缘起一次加班。
那时正赶上行业内设备更新，部分业务在虞城开始试点用机器代替人工。师父单位也不例外，楼里的小库房经常堆了不少设备。
有一天晚上，师父正在加班，突然闻到空气中有股怪味，紧接着有烟往屋里飘。
“不好！着火了！”
师父抄起一块湿毛巾捂着口鼻就像往外冲。
刚到楼梯口，突然想起过道那头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位技术老同志在加班。他有风湿骨痛，走路经常不利落。现在的处境肯定很危险。
师父犹豫了一下，冲进浓烟中，半道上就摸到了在试着往外走的技术师傅。他已经有点呛了，不仅走路不利索，人也站不直了。
师父把手帕给他，让他双手用力捂住口鼻，自己背起他就往楼下跑。
刚刚冲出大门，师父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昏倒在地。
醒来时，眼前是室领导关切的模样，还有摆了一病房的鲜花和水果。
第二天，单位一把手带着全体班子成员来看师父，还带来了媒体记者。他们端着照相机，对师父好一阵拍，咔嚓咔嚓个不停。
那场火是因有人下班忘了拔电源而起，火势迅速得到了控制，技术老大爷只是抢了几口烟，并无大碍。
师父可能是因为低血糖犯了，又心里着急，加之下楼时呛了些烟，所以晕倒了。住院没几天就回到了工作岗位。
不久，师父就被破格提拔为室里的副主任，二把手。
“你小子是不是想说，师父，你是个英雄，火场救过人，你才不是熬资历的货，”师父自嘲着大笑，“这才哪到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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