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低沉的钟声在深夜中响起，穿透呼啸的风雪，在凛冬城的街道间飘荡。
熟睡的人们在床上被惊醒，诧异于这突如其来的异变。男人们睡眼惺忪的大骂城防军不知又抽了哪门子风，女人们心不在焉的一边听着丈夫的抱怨，一边忙着哄被钟声吓哭的孩子。
几乎没有人明白这些钟声是什么意思。
凛冬城建造于五十年前，是防范黑森林中魔物的堡垒。可是从它被建好到现在还没发生过哪怕一次被袭击事件。当初用来预警而造的大钟渐渐成了一件摆设，大家也都习惯了平静的日子，逐渐忘记了它的存在。
罗德布莱克伍德发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他敲响警钟的目的是为了通知城里的守军。现在城墙上的防守薄弱不堪，瞭望队不知所踪，但即使那些人活着，加上罗德的巡逻小队打包在一起也不够城外的亡灵大军塞牙缝。
可城防军大部队集结起来需要时间。
城外这些近在咫尺的亡灵在钟声敲响后却立刻躁动起来。罗德听到城墙上一阵哗啦哗啦的脆响，那是骨头往上爬的声音。
亡灵大军开始进攻了！
仅仅片刻之后，无数骨手就攀上了胸墙，白花花的骨头连成一片，点点鬼火在黑夜中跳跃挥舞，看的巡逻小队心惊胆战。
罗德下意识的挥剑向这些骨头架子砍去，刚刚砍了两下，一只有力的骨手就一把攥住了他的长剑，像扔垃圾一样把剑丢下了城墙。
最前方的一批骨头架子已经爬上了城墙，一步步向巡逻小队逼近。老兵戴伦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拉住了罗德：“头儿！再不跑咱们可就都折这儿了！”
“跑？怎么跑？”罗德四下看了看，他们早已远离了爬上来的阶梯，而骨头架子近在咫尺，根本没有跑过去的时间。
“看那边。”戴伦一指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地方。罗德仔细一看，发现那里有个很大的绞轮。
瞭望队平时吃住都在城墙上，一周才换一次班。如果每次补给都靠人往城墙上搬的话可就太麻烦了。所以他们干脆请工匠在城墙上安了个绞轮，用铁链栓住筐子，方便上下运送物资。
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这倒真有可能是条活路。
巡逻小队撒腿就往绞轮处跑去。然而离他们近在咫尺的骨头架子却没有攻击的意思。它们只是机械的排着队列往前走，对眼前的人类视若罔闻。
由于没受到阻挡，巡逻小队三步两步就到了目的地。然而他们近距离看了绞轮后发现这东西需要人力转动才能放下铁链，而且那筐子又小又薄，根本装不下人。
戴伦二话不说，立刻转了两圈轮子，接着拍拍罗德的肩膀：“抓紧链子，可别掉下去了。”
“什么？”
“我把你们放下去。快点儿，那群骨头架子要过来了。”
罗德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话。老兵花白的头发盖上一层积雪，成了一片皓白。这让戴伦看起来更加衰老了。
没错，这种时候至少要牺牲掉一个人，其他队员才能得救。没错，年纪最大的戴伦最适合做这个弃子。
但让罗德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为他而死，他做不到。
老头子看出了罗德的犹豫，嗤笑了一声：“小子，我身上的人命债多的是，该到还的日子了。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再急着送死也不迟。”
说着，老头子粗暴的把铁链塞进罗德的手里：“再磨磨唧唧的，一个都活不了！”
罗德咬紧了嘴唇，把铁链往手上缠了两圈，麻利的跳下了城墙。
老头子轻轻笑了笑，接着对其他队员大吼：“傻站着干什么？都那么想死吗？老子可没时间陪你们耗！”
除了罗德之外，只有最年轻的鲁伯和佩西爬上了铁链。这差不多是链子能承载的最大重量，也是留在上面的人能拉动的最大重量了。
铁链快速的下放，罗德能听见耳边的呼呼风声。老头子戴伦总是沉默寡言，对罗德这个年轻的队长也一向很客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老人凌厉的一面，可也是最后一次了。
铁链往下放了一阵后突然一滞，接着飞速下坠。显然留在上面的队员已经全军覆没。罗德三人从半空中跌了下去，所幸暴风雪在地面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罗德一头扎进了雪堆里摔得眼冒金星，但至少保住了小命。
罗德挣扎着从雪堆里爬了出来，发现鲁伯就掉在他身边。而佩西运气不好，掉到了积雪层较薄的地方，似乎摔得不轻。
“快起来！”罗德一手一个把两人从雪地里往外拉。他看向了凛冬城的内城，那是凛冬城主、白河候爵戴佛斯大人的居所。在外城已经失守的情况下，那里是唯一有可能安全的地方。
佩西发出了大声惨叫，罗德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左小腿别扭的向外弯曲，骨头的断茬已经刺破皮肉和衣服露了出来。
年轻人疼得涕泗横流，他惊恐的哭着对罗德大喊：“头儿，头儿，我站不起来了……”
鲁伯为难的看了佩西一眼，又看看罗德，没有说话。
罗德咬咬牙，把佩西背了起来：“忍着点儿，等咱们到了内城再找大夫。”
眼尖的鲁伯很快找到了办法：“头儿，那边有旅店。咱们到了那儿就能找到马了。”
他们立刻没命的向旅店跑去。背上的佩西死沉死沉的，他的眼泪还浸湿了罗德的脖子，湿衣服在寒风中变得冰冷刺骨。
“头儿，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佩西的抽噎声一直在罗德的耳边响个不停，听得罗德烦躁不已：“你死不了，我们马上就有马了，听见了吗？你死不了。”
一阵刺耳的呼啸突然不知从何响起，罗德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了。
“头儿，我想我妈。”
佩西的声音戛然而止，罗德感觉自己的背上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发现佩西浸满泪水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
他的身上插着一根箭。
箭雨从天而降，零零散散的落在罗德的身边。亡灵占领了城墙之后借着高处进行了一波齐射。罗德第一次知道，原来骷髅中还有弓箭手。
旅店已经近在咫尺，罗德把佩西的尸体安放在了马厩的干草堆上，接过鲁伯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顺着大街径直向内城疾驰而去。
即使城里的居民再迟钝，在看到了射来的箭雨之后也意识到了大事不妙。他们纷纷从家里跑了出来，聚在街上不知所措。
这时有人反应过来，想明白了之前钟声的含义，恐慌开始在人群中扩散出来。在意识到箭雨是从外城射过来的之后，他们本能的开始寻找安全的地方。
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内城。那里不仅有高大的城墙守卫，而且还有城门通向城外。出了城往南走，差不多就可以远离危险了。
街上堵满了拖家带口的市民，男人的斥骂和争吵，女人和孩子的哭泣，骡马的嘶鸣和狗叫猪哼交织在一起，乱哄哄闹成了一片。罗德和鲁伯两个人勉强挤过人山人海的街道，来到了内城之下。
这里是整个凛冬城里最混乱的地方。市民们好不容易来到城墙之下，却发现城防军已经拉起了吊桥。一条又深又窄的护城河将他们隔离了内城，也隔离了生的希望。
身后还源源不断的有人赶来避难。人越挤越多，已经有人被挤下了河去。哭喊声混杂在车辚马萧中，显得格外凄厉。
市民们大声恳求城防军放他们一条生路，但那些守卫充耳不闻。绝望的市民忍不住破口大骂，混杂在其中的佣兵们拉开弓箭对准了内城上的守军，威胁他们放下吊桥。
守军也毫不客气的开弓对准了地下的人群。眼看一场屠杀便一触即发。
罗德来到内城之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
“住手！全都住手！”罗德大声怒吼，他要来鲁伯的佩剑，将神圣力量灌注其中，骑在马上不断挥舞着金光闪闪的长剑。
这个举动格外显眼，很快就吸引了在场人的目光。趁着这个机会，罗德赶紧向城上喊道：“米克尔大人！我是罗德！罗德布莱克伍德！我要见米克尔大人！”
罗斯米克尔爵士是城防军的总司令，罗德的老上司。现在这个局面估计也只有这位老爷子才能说上话。
很快城墙上就响起了罗德熟悉的声音：“是罗德吗？谢天谢地！外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我刚从外城赶过来，是亡灵大军，它们已经爬上城墙了。”
罗德的话立刻让在场的人陷入了更大的恐慌，好不容易建立的一点秩序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罗德不得不喊破嗓子才让内城里的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亡灵爬下城墙还需要一段时间！它们还没杀过来！赶快放我们进去！”
片刻之后，吊桥终于被缓缓放下。
绝望的人群立刻一拥而上，窄窄的吊桥根本容不下如此多的人。成功过桥的人还没有被挤下去的人多。这种情况下没人能维护的了秩序。罗德混在人群中被动的向前涌动，等到过了桥之后全身都像是被暴揍了一样酸痛。
身后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罗德一回头就看见鲁伯那副鼻青脸肿的惨像。但不得不说这个小伙子能一路走到这里真是命大。
两个人离开拥挤的人潮爬上城墙。一脸倦容的罗斯米克尔还在城墙上等着他。两个人见面后也来不及废话。老爵士劈头说道：“候爵大人要出城了，我必须带人护卫。罗德，跟我们一起走。”
罗德看了一眼城墙下不断涌来的市民，摇了摇头：“我多留一会儿好了。反正候爵大人一家也不会愿意让我跟着他们吧？”
“好吧，你就留下来指挥。”老爵士转身就走，一句废话都不多说：“大人计划渡过白河去双塔城，记得到那里找我们。别让自己死了。”
老爵士带着精锐离开了城墙，罗德依靠着胸墙向下看，只见一条火把组成的长龙浩浩荡荡，一直向城外走去。
如果人们知道发誓保护他们的领主大人早就先他们而去，不知道会怎么想。
罗德正在胡乱想着，身后的鲁伯突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头儿！它们来了！”
回过神的罗德向前望去，果然，闪烁着森森白光的骨头架子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它们装备着大盾和短剑，排着整齐的方阵，迈着统一的步子快速前进。所有挡在它们前方的人都被干脆利落的杀死。
“头儿，咱们快跑吧。”卢博脸色煞白。罗德左右看了看，城墙上的守卫也差不多都是这个德行。
然而，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意离开。
“准备弓箭、火油、滚木。”罗德大声发出命令：“出城的人还没走远，咱们得给他们多争取一点儿时间。”
守卫们看着他一动不动，罗德气不打一处来，他怒喝道：“你们的家人也在出城的队伍里面！你想让他们也被骨头架子杀掉吗？”
听了这话，守卫们才终于忙碌起来。罗德下令收回了吊桥。眼看骨头架子已经兵临城下，现在还没挤进内城的人也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罗德让守卫们拉满了弓箭，然而，城下的骨头架子们却停下了脚步。
真特么的邪门儿到家了。罗德心里想着，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骨头架子们的队伍从中间分开了一条道路。站在城墙上的罗德看见，一个身披全身重甲，手持双手大斧的高大骷髅走了出来。
骷髅抬起头，和罗德对视了一眼。
它的头骨里跳动着鲜红如血的鬼火，深深的眼窝如同黑洞一般，罗德觉得自己被吸了进去。那里是彻头彻夜的黑暗，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绝望如同潮水一般将他紧紧包裹，又像巨浪一般从四面八方拍打而来，将他整个儿撕成了碎片，永远埋葬。
罗德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骷髅张开大嘴，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嘶吼。
城墙上的守卫们只看见一道红色的光芒劈来，通天彻地。
伫立了五十年的凛冬城墙，守卫王国北境的坚盾，在这道光芒之下，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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