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四面灰色的水泥墙面没有刷漆，天花板中央孤零零地吊着一盏很老旧的白炽灯，两侧是两排书架，上面整齐地堆满了积灰的牛皮卷宗，架子之间靠墙的位置摆着一个八十年代样式的五斗橱，红棕色的油漆斑驳得差不多了，露出难看的灰白色，就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光鲜的皮肉剥落，显出里面白森森的骨架，在这仿佛被时光尘封的地下室中，却融入得恰到好处。
而令子晴真正惊讶的并不是这些看似普通的陈设，也不是这些符合父亲口中所说的过了追溯时效的陈年旧案的局那种，更不是那个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几乎家家都有的五斗橱，而是那五斗橱上摆着的一架黑色相框，里面镶嵌着一张照片，虽已蒙尘，但她依然能辨识出那照片上站着的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向谦，坐着的那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是她早已过世多年，从未亲眼见过一面的母亲，可母亲怀里抱着的那个婴儿，却并不是她。
子晴走过去，拿起那个相框，吹开上面的灰，又擦了擦，仔细看了很久，的确，那个婴儿不是她。
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子晴的膝盖上有一块十分明显的胎记，是与生俱来的，而那个婴儿的双腿，白白净净，她也并不记得看到过家中有一张这样的全家福，接着，四处翻找了一会儿，并没有其他的照片，倒是从五斗橱最下面的一堆杂物中翻出一个户口簿，大约是时间太久，户口簿也只剩下几张残页，像是被水侵蚀过，每一页的纸张都脆弱得一触即化为碎片，更别提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了。
子晴心中疑惑更甚，父亲为何会在地下室锁着这样一张照片，而这个户口簿，又是怎么回事？
正想着，就听得一旁查看书架上卷宗的韩睿突然咦了一声，子晴转过身去：“怎么了？”
大约是被这厚厚的积灰呛到了，韩睿捂着口鼻，指了指这两排书架：“我刚才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些卷宗差不多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了，案件也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很奇怪……”
说着，韩睿随手拿起一本卷宗丢给子晴：“你看看，能看出什么不？”
子晴翻开卷宗，这本案件标题是“芦花镇四女绑架案”，再往下看，大约就是案件概况，芦花镇是景洪附近的一个小镇，地理位置很偏僻，在距今二十三年前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绑架案，一夜之间，四位女性被绑架，绑匪向其家人索要十万，在那个年代，十万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奇怪的事，绑匪却并未给家属筹款的时间，案发次日一早，便将人质撕了票，四具尸体都被绑上大石沉在了河底，绑匪却逃之夭夭。
案件调查过程记录得并不是特别详细，只是在最后向谦做了几笔总结，事后查明那四个女人其实是帮助毒贩人体运毒的工具人，绑架只是幌子，灭口可能才是目的，而根据种种线索推测出，是方氏集团的一个旁支机构所为，而那个机构的话事人，叫做方忆瀚，是方怀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后来因为这些推测缺乏证据支持，案件调查就此搁浅，后面的记录便都是留白。
子晴合上卷宗，扔回给韩睿：“这不就是一个悬案吗？好像没什么特别。”
韩睿又递过两本卷宗，子晴各自翻了翻，一个是街头打架致人死亡案，另一个则是抢劫运钞车案，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子晴却注意到，无论这些悬案的类型如何，父亲在卷宗最后做的笔记，综合各种线索总是指向那个方忆瀚的人。
子晴又接连翻了几本其他卷宗，无一例外，方忆瀚这个名字，出现频率百分之百。
“看来，爸爸不是在调查这些积案，是在调查方忆瀚这个人。”
韩睿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我奇怪的是，方忆瀚虽然是方怀源的亲弟弟，但在他的贩毒集团中的地位却并不突出，顶多算是一个小头目，为何向队会对他特别在意，而且，明明可以正大光明调查，却偏要窝在这地下室，真是令人费解……”
子晴也摇了摇头，说：“爸爸生前一直追踪的只有方怀源，我从未听他提起过方忆瀚，如果不是看到这些卷宗，我压根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你可真不愧是刑侦天才，这么多卷宗，你就看了十分钟，就找出了共通之处。”
韩睿笑笑，又看了看其他地方，道：“你还发现了什么特别之处吗？”
子晴下意识地将相框藏到身后：“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没什么用的，咱们出去吧。”
韩睿嗯了一声，将卷宗放回原处，背过身朝门口走去。
子晴快速地将那张照片从相框中抽出来，放到裤兜里，若无其事地紧跟着韩睿出了地下室。
她不知道母亲怀里的那个婴儿是谁，她也未曾听父亲说起在她之前，还曾有过一个夭折的兄长或姐姐，如果真有，父亲也没有必要瞒着她，可他却瞒了，还瞒了整整二十五年。
本以为打开那间讳莫如深的地下室，乌木牌子的疑团便会迎刃而解，没想到，疑团反而越来越多，而那地下室也不再神秘。
回到缉毒队，子晴把自己关进档案室，将那乌木牌子，没有她的那张全家福，还有那残破不堪的户口簿摆在一起，苦思冥想着这三样东西的联系，想了很久，直到有人来敲档案室的门，她才匆匆地掏处记事本上，添上方忆瀚三个字，又将三样东西夹裹起来，放进了随身的挎包里。
黑夜很快来临。
自从父亲不在之后，子晴总有一种每天在处在冬至的感觉。
白日特别短，黑夜却显得特别漫长。
缉毒队的工作时间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任何休息时间，而当确定要重启潜雨行动之后，整个大队的办公室每夜都是近乎于彻夜灯火通明，以韩维希为首的男警们，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喝着浓茶，会议室烟雾缭绕，通宵不散。
五年前的事让人十年怕井绳，这次的卧底人选显得尤为慎重，每一天都有新的指示，新的会议要开，因此每一天都有长达数十页的会议记录要整理，上报。
这夜，子晴如常做完会议记录，点下保存，关掉电脑，看了看时间，已近差不多十二点了，于是伸了伸懒腰，走到隔壁韩维希的办公室。
“韩队，这么晚了，还在忙？”
韩维希抬起头，眯着眼看她，脚下已经堆满了一圈烟蒂。
“都十二点了啊？”韩维希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揉揉太阳穴，道：“我叫韩睿先送你回去吧，太晚了，一个女孩子路上不安全。”
“韩队，你这是看不起我这个女警啊，还是对咱们景洪的治安没信心啊？”
“最近多事之秋，还是谨慎些好。”
子晴笑了笑，一边推门出去，一边说：“真的不用麻烦了，就两个街口。”
还没等韩维希说话，子晴已出了门。“你小心点啊……”
景洪的星夜极美，天上没有一朵浮云，深蓝色的天上，满缀着钻石般的繁星。
午夜时分的街道，静谧如常，只有路灯还亮着，灯光昏黄，忽明忽暗，几天没注意，这条街道上的路灯，竟又坏了好几盏。
从办公室那种浓厚而压抑的气氛中出来，自由畅快的感觉只有短暂的一瞬。
她把记事本都放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她不想每晚都这样想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街头漫无目地闲逛着，家是暂时不想回去了，子晴轻轻叹了口气，脚踝已经开始酸痛了。于是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脱下鞋子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双脚，马路对面是一条漆黑幽深的小巷子，偌长的巷子，只有两盏路灯还亮着，倔强地守着这一方光芒。
子晴正想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这时，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像是凭空出现的幽灵车，悄无声息地拐进了那条巷子，然后就听得小巷子那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厮打声，声音不大，却在这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出于警察的直觉，子晴过了街道，不由自主地朝着巷子深处慢慢地走去，越往前走，那声音还不绝于耳。
不知道走了多久，视野中出现一方较为开阔的地带，前方便是一条河，岸边摆放着几个巨大集装箱，整齐地码着，形成了一座积木搭建的空城。
那辆幽灵般的黑色奔驰车静静地停在河边的树丛中，同这夜色融为了一体，而那厮打声逐渐隐去，又像是几个人在小声谈话，子晴看着周围的环境，这个地方，有一种诡秘的安静，河风吹来，显得很是清冷。缩起身子，小心翼翼地透过集装箱之间的缝隙看去，深夜的河岸便，雾气蒙蒙，不远处，依稀看到两束光从浓雾中透射过来，渐渐冲破了朦胧，接着两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车上下来了两个黑衣男人，其中一个四下张望了一下，对另外一个人说了点什么，然后就一起就往集装箱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另外一辆面包车徐徐开来，车上下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大腹便便，走在最前面，其余两个人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三人并无交流，而是警觉地，慢慢地向那两辆黑色轿车走过去。
子晴看着这几个人的举动，心中觉得有点奇怪，便绕过两个集装箱，趴在缝隙里仔细看那些人在干什么，她现在离这些人的距离不超过五米，于是清楚地看到一个黑色集装箱的门被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好像堆积着一些类似箱子的东西，旁边站着一个光头老人，他瘦削而沟壑纵横的脸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出忽明忽暗的诡异白色，他身后还站着另外两个年轻男人，一个狡黠地四周张望，另外一个则面无表情如一尊雕塑。
这时，从集装箱里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便是刚才从面包车上下来大腹便便的矮胖男人，后面两个精壮的跟班，手上都拎着黑色的箱子。
这几个人，深夜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举动诡异，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善茬。
子晴想着，不禁习惯性地将手摸向腰间，捞了个空，她这才想起离开缉毒大队的时候，是把配枪交回了枪库的，现在的她，手无寸铁。
想了想，她拿出手机，从缝隙从将镜头对准那群人的方向，将亮度调至最大，拇指轻轻放在拍照键上，刚刚触下，她心中咯噔一声，猛地一沉。
该死！竟在这一瞬间才记起，手机忘了关闭闪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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