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终于抵达了家门口的马路边。
阳光小区大部分住户都是拆迁户。万世欧家住的是一幢连体别墅，门口是一个开放式小院子，种了不少花花草草。
万世欧注意到路边停靠着四五辆小轿车，小院的门开着，一楼的客厅里灯火通明，感觉里面有不少人。
弟弟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母亲病危！不会真有什么事了吧？
心头一急，打开车门就往院子里跑。
“老妈——老妈——我回来了！”
推开大门，只见客厅里坐满了人，至少有十二三个。沙发不够坐，还搬来了一些小方凳。父亲、母亲、弟弟、舅舅、舅妈，还有隔壁的王大爷、张大妈，坐在一边，另一边坐着六个不认识的男男女女。
看起来大家谈笑风生，聊得挺开心。母亲精神健旺，谈兴甚浓，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妈——”万世欧愣住了，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脚便僵在了外面。
这是闹得哪一出？几个意思？
“欧子到了，欧子到了！”欧子是万世欧家里的小名。
母亲看见儿子，立刻笑眯眯地快步迎了上去，弟弟万世康也跟了过来。其余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唯独万寿山坐着不动，对那几个陌生人摆摆手，道：“坐，坐，不着急。他刚从美国坐飞机赶回来，先让他喘口气。”
万世欧握着母亲的两只手，上下打量了一下，问道：“老妈，你没生病？”
母亲笑道：“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前两天感冒了，早好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累坏了吧？”
万世欧把眼看着万世康，万世康冲他摇摇头，手掌在嘴巴上拍了两拍，意思显然是要他现在别问。
万世康上前要关大门，出租车司机却伸进来一只脚顶着门不让关，冲着万世欧嚷道：“老板，你十八块车钱还没付呢！”
哟，刚才一急，直接就跑下了车。万世欧在公文包里摸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张百元美钞，递给司机道：“我只剩一张百元美钞……”
司机摇头道：“我不收美钞的，我也不认识。”
“这……”
万世欧转头对万世康道：“小康，你先帮我付一下吧，回头我还你。”
“好嘞！”万世康掏出了手机。“微信还是支付宝？”
“都可以！”
六个陌生人把眼都看着这娘俩，其中两人对视了一眼，一人小声道：“不至于吧。身上只剩一百美元，连车费都付不起？”
“不会吧？看看再说。”
“我早就说过，万家能出什么有出息的人。信了吧？”另一个人压低声音道。
屋内开着暖气，挺热的。万世欧习惯性地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印着“TAXI”字样的黄色马甲。他走过去把外套挂在了客厅一角的挂衣架上。
万世康忽然抢到他身前，三下两下将他身上的黄马甲扒了下来，没等万世欧反应过来，他已把马甲拧成一团，溜进了一边的卫生间里。
“搞什么名堂？”万世欧疑惑道，但他没有继续追究。
一屋子人呢，自然应该先打招呼。
“爸，我回来了。”
万寿山冲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舅舅、舅妈，你们好！”
“王大爷，张大妈，你们也在呀，你们好啊！”
万世欧礼貌地向长辈们一一发出问候。
“欧子，来来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母亲拉过万世欧的手热情地说道。
“这是你爸爸的老战友，工商局副局长林叔叔，这位是他的夫人毛阿姨。这位大美女是林叔叔的小闺女林燕。”
“这两位是林燕的姐姐、姐夫。这位是林燕的舅舅。”
万世欧上前礼貌地与每个人打招呼，握手。
“你们先聊着，我跟儿子说句话。”
母亲拉着万世欧的手，走进了一楼的客房里，合上了门。
“妈，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呀？我都搞糊涂了。”万世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母亲兴奋地道：“欧子，今天算得上是个大喜的日子。你少问少说，一切听妈的。”
她握住他的手掌，轻轻拍着，压低声音道：“你看林燕姑娘怎么样？漂亮吧。人家可是招商局工作的，公务员呢。她爹是你爸爸的老战友，又是工商局副局长，管着你弟媳妇那个企业呢。我们大人层面都说好了，同意了，就等着见个面。如果没意见，咱就商量怎么办喜事！”
闹了半天，敢情是安排了一出相亲大戏！
万世欧几乎晕倒。自从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病危，他是寝食不安，心神不宁，心里那个着急！难受！差不多是以火箭的速度往回赶的！万里迢迢啊！
他忍不住猛叹一口气，随即定下心来。
母亲没事就好。至于相亲嘛，嘿嘿，就由不得父母大人了。
最近两年，他母亲一天到晚关心他的婚姻大事，尽管远在大洋彼岸，仍时不时给他介绍这个对象，那个对象。
他们村有个传统习俗，长者先婚，如果搞乱次序，家里就会触霉头。这也就是说，哥哥没办喜事，弟弟就不能办。姐姐没有结婚，妹妹就不能嫁。
万世康早已和他在外企上班的女朋友领了结婚证，但喜事却不能办。按照规矩，必须等哥哥万世欧先办了喜酒，才轮到他。
万寿山是个老传统，军人出身，脾气霸道，在家里说一不二，他说不行，谁也不敢说行！
这显然就是为什么万世康竟耍出“母亲病危”那么阴毒的招数骗哥哥回家的原因！
“欧子呀，”母亲拍着万世欧的肩膀，喜洋洋地笑道。“待会好好表现，千万别说错话。这是难得的好姻缘。不可错过哟！”
“是，是，”万世欧向母亲敬了个军礼，笑道。“保证完成任务！”
母亲在他脸蛋上轻轻打了一记，笑道：“这孩子！快去吧，时间久了不礼貌。”
回到客厅，母亲特意安排他坐在了林燕的旁边。他们似乎正在谈论开出租车的事。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万世欧。
万世欧立马感觉到了，心想，敢情是真把我当出租车司机了？
好呀，正合我意！母亲为这事张罗了好一阵子，正不知该如何拒绝呢！万一同意了，麻烦更大。如果直接拒绝，又怕伤了老人家的心。
“欧子呀，你在米国读的是什么大学？听说排名前十，叫什么克琳敦……”母亲笑眯眯地引导着话题。
“普林斯顿大学，”万世欧纠正道。“不过……不过，我读到大三就肄业了。”
“哦？”林燕的姐夫问道。“普林斯顿是个好大学啊，爱因斯坦就在这所大学教书的。是功课太难了吗？”至少他是听说过这个大学的。
“这个……”万世欧支吾道。“我继……伯伯过世了，他的公司需要人手，所以我就去帮忙了。”
母亲瞪了他一眼。笨蛋，大学好好的，干嘛要提起肄业的事！真不会说话。
“可惜，可惜，”林燕姐夫摇头叹道。“世界名牌大学啊，就这么放弃了？可惜，可惜了！”
他的口气明显认定万世欧是学业过不了关，读不下去了。
“你伯伯的公司生意还好吗？每年能赚不少钱吧？”母亲继续诱导道。
“还好……还好……”这个问题还真难倒了万世欧。那家贸易公司他早就卖了，三千万美元。当时是为了筹集资金，把业务转型升级。
他忽然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如果让老爸知道他卖掉了伯伯经营了一辈子的“小卖部”，一定会大骂他不孝，杀了他的心都会有！
“你后来不是又开了好几家公司吗？发展得不错吧？”母亲进一步诱导。万寿山从不把万世欧当回事，母亲倒没有那么绝，至少是将信将疑吧。
万世欧直冒冷汗。他最不擅长的就是睁眼说瞎话。他总共开过近二十家公司，但是回国之前，统统处理掉了，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剩下的就只有钱，上百亿的钱。
但这个情况没法和他们说，说了也没人信。招来的必定是又一场狗血淋头的大骂！
他的决定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更加荒诞不经，说了出来，谁都会认为他老毛病又犯了，而且是疯了！
他嗫嚅道：“这个……开了……后来又关了。”
父亲的脸刷地沉了下来。母亲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笨啊！真是个猪脑子，去米国混了几年，智商就退化成这个样子，难道米国人都是这么笨的吗？
尴尬与沉默笼罩着客厅。林燕的父亲忽然插话道：“公司开关很正常啊。就我们通城一年关闭的公司超三千，但注册成立的新公司更多。”
这属于他的业务范围，他当然有发言权。
“欧子啊，”他语重心长地继续道。“做生意嘛，起起伏伏很正常。我觉得开出租车也很好呀，也是一份正常的工作嘛。年轻人嘛，脚踏实地，从底层做起，只要不放弃，总能做出点样子的。”
显而易见，他依据观察和经验判断出万世欧开公司倒闭了，很可能欠了一屁股的债，走投无路，只能去开出租车了。
万世欧默然。
林副局长干笑了两声，站了起来，道：“时间不早了，欧子刚长途跋涉回来，也需要休息。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告辞了。”
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哟，不再坐坐？水果都没吃呀。”母亲客气地挽留。
“走啦，下次再聚吧。老万，告辞了。”
母亲用肘捅了捅惶恐的万世欧，小声道：“快送送小林姑娘，笨死了！”
“哦，是，是。”
“请留步，请留步！”林副局长阻拦道。
大家还是礼貌地一起走到马路边，目送他们上车。
母亲凑近林副局长说了几句话。林副局长最后一句话说得挺响，大家都听见了：“欧子人不错，挺实诚的。以后一定能找到更加合适的对象！”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立刻明白，事情黄了！
大家伙的心情都沉重起来，只有万世欧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热情地挥手告别。“林叔叔，张阿姨，大家再见！”
林副局长一行扬长而去。舅舅、舅妈和两位邻居也扫兴地告辞了。一家四口回到了客厅，人人都板着个脸孔。
万世欧心中惴惴，接下来肯定要开批斗会。做好思想准备吧。
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果然，弟弟第一个开腔。“哥啊，没听你说过开出租的事啊？到底怎么回事？”
万寿山坐在沙发上看手机，表情严肃，其实竖起耳朵在听。母亲心细，进卫生间把万世康藏起来的黄马甲拿了过来，摊开了看。
“你们一个个这么严肃，真当我是开出租车的？”万世欧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黄马甲的正面是英文“TAXI”和公司图标，反面印着中文“京通黄的”。
“京通黄的是我们通城最大的出租车公司，”万世康说道。
母亲翻来翻去仔细看了看，又取来老花眼镜端详了一阵，忽然在万世欧肩头拍了一记，道：“臭小子，还笑，你刚才为什么不解释呀？害我以为你真开滴滴了，心里发虚。唉，多好的闺女，就这么给你放跑了！我和你爸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他们同意的呀。”
“恐怕他在国外混得还不如一个出租车司机吧，”万寿山忽然冷冷地插了一句。
万世欧不悦道：“老爸，你别总门缝里看人。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变化快着呢！”
万寿山“哼”了一声，不说话了，继续翻看手机。
万世康碰了碰万世欧的胳膊，问道：“哥，黄马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别尽笑，你说话呀！”
万世欧道：“我打的回来的路上，前面有车子出了交通事故，堵车了。为了尽快赶回家，我只好提前下车，另外打车。付钱的时候，我只有百元美钞，司机找不开，我就没让他找钱，当小费了。下车的时候，有点冷，司机就送了我这件黄马甲。外面真的挺冷的，我就把马甲套上了……”
“哟，哪来的阔老板，一出手，小费就是一百美元！”万寿山嘲讽道。“从国际机场打车到我们家，顶多180元，你装阔装给谁看呀？败家子！”
“老万哪，你少说两句吧，”母亲阻拦道。“欧子大老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应该高兴才对。”
万寿山霍地站立起来，指着万世欧厉声道：“我就看不惯他那副打肿脸充胖子的作派！你开小卖部也好，开出租车也好，穷有穷的样子。口袋里总共两百块钱，一出手，五百二十块丢水里了，摆阔气也不是这样摆的！不像话！”
万世欧辩解道：“我这不是急着回家嘛！”
“你还敢顶嘴！”万寿山大怒，气咻咻地冲上前，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母亲和万世康急忙拦住了他，不让他靠近万世欧。
“林燕的事没谈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一见面就吵架，多伤感情。”母亲劝阻道。“媳妇儿以后还可以再找嘛。”
万寿山重新坐下。“就他这样，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他叔不就是这样！唉！就是阿康……”他欲言又止。
万世欧道：“爸，我真不想和你吵架，但有两点我需要郑重声明，第一，我女朋友的事，希望家里不要再操心，我自己会解决……”
万寿山打断了他，冲着母亲没好气地道：“听见了吧，听见了吧！我早说我们不要管，你非要热面孔贴人家冷屁股。现在人家郑重声明了，嫌我们多事！”
他转头对着万世欧吼道：“我也郑重声明两点，第一，我的儿媳妇必须是有正当职业的正经姑娘；第二，不允许黑不溜秋的。有本事就找一个来看看，别误了阿康的事！”
万世欧淡然一笑道：“爸，你放心。儿子在这方面还是有点信心的。就是希望你们别再操心。什么年代了，还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我自己会找。”
找女朋友还不容易。要一个连还是一个营？
万寿山冷笑道：“吹，你就吹吧！你倒是带一个像样的回来我看看！”
万世康见万世欧还要顶嘴，劝道：“好啦，哥，你少说两句吧。”
万世欧摇头道：“不，我要说。必须说清楚。第二，我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差劲，那么穷！”
万寿山嘲笑道：“知道你有钱！两百美钞呢，一千四百元钱！银行卡里还存着几百万呢！”
万世欧没好气地道：“我还真有呢！”
他记得德娅说过，他这张卡里有一百万美金。
万寿山一拍沙发，跳了起来，怒道：“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就跟他叔一个德性！抢银行抢的吧？贩毒贩的吧？在老子面前也敢装逼！”
万世欧心中有气，但知道这种事没法和他说清楚，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道：“我懒得和你说！”
万寿山暴跳如雷，冲上前又想动手。“你要敢做缺德事，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母亲和万世康拦下了他。母亲的嗓子也响了起来：“你干什么？他再穷再没用，也是咱儿子呀！走走走，上楼睡觉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两个人推推搡搡把万寿山推上了楼。卧室在二楼。
万世欧也很生气，但是他真的没办法和他们解释，很多事情也不便说。
过了一会，母亲和万世康走下楼来。母亲道：“欧子，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煮碗饺子吃。”
兄弟俩跟着她走进了厨房，默默地看着她忙碌。
“欧子呀，你爸爸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别放在心上，啊，”母亲一边下饺子一边说道。
“我知道。可他也太不讲理了，我说什么他都不信，认定了叔叔和我一定没出息！其实叔叔他……”
万世康打断了他，问道：“哥，你同我们说实话，你在国外到底混得怎么样？”
万世欧叹了一口气，道：“说了，你们也不会信。反正我过得很好，也赚了不少钱。这次回国，考虑在国内发展。”
万世康问道：“你打算回国了？国外混不下去了吗？”
万世欧笑道：“你跟爸一个德性。现在国内的机会比国外多。我说了也等于白说，反正你们以后会知道的。”
水饺做好了。母亲端着热气腾腾的大碗放到万世欧面前，笑道：“欧子，别担心。只要是做正经事，妈全力支持你。不用管你爸那头老倔牛！”
万世欧道：“放心吧，妈。我这次回来，会待一段时间，不过可能会比较忙，就不住家里了。”
母亲奇道：“你回来了不住家里住哪里？”
万世欧笑道：“我保证不会睡大街。”
母亲嗔道：“别饶舌。到底住哪里，妈有时间可以过来看你，帮你洗洗衣服。”
万世欧道：“不用。我住希尔顿酒店，订了一个月。”
万世康惊叫起来：“希尔顿大酒店？一个晚上要好几千呢！”
万世欧淡淡地道：“公司报销，不用大惊小怪。”
万世康楞了一愣。“哥，你是不是发横财了？”
万世欧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去去。怎么说话的！不过，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对了，怎么没见我弟媳妇？”
万世康摇摇头，猛叹一气，道：“别提她了。一言难尽！”
趁万世康上厕所之际，母亲凑近万世欧耳边小声道：“还没办喜事就闹离婚了，两口子整天吵吵闹闹。唉，还不是嫌弃我们家没钱，供不起她。人家住要住别墅，车要开保时捷。你爸为这事烦心呢，所以心情不好。和林局长攀亲就是想通过他帮帮你弟弟。”
一听到保时捷，万世欧心里“咯噔”了一下，问道：“有她的照片吗？”
“有呀，”母亲指指桌上万世康的手机。“手机打开就是范阿美的照片。”
万世欧按了按电源键，屏保出现了一个时尚女人的照片。他仔细一看，不禁心头一凛：
范阿美不正是那个撞外卖小哥的保时捷女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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