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是鲁达镇上的朴实青年，生性单纯。鲁达镇是古国西省的一个小镇，小桥流水，阿飞本该同他祖祖辈辈一般，在这半蛮荒中粗犷地生长，而后草草地又归于大地。但没有，西省东部的冈山省爆发了内乱，中央军从北方迅速引军前来镇压。古国的平静被这件事打破了，中央军要求西省作为邻省，迅速结军待命，压制冈山省厚甲族的叛乱。
因此西省开始在省内征军。阿飞年不满岁，不必随军出征。阿飞的父亲据说是一位侠，去了神秘的东方云国，自阿飞六岁那年便未有音讯。阿飞有记忆，他的父亲不似西省其他孩童的父亲一般，个个面目粗犷乡野。他出世时，他父亲已然四十几岁了，母亲却年轻得很。他的父亲面目清长，两鬓是白发，不穿道服，也只是常服在身。但小镇人皆谓其父若仙人。
他父亲在小镇地位很不一般。他又无工作，整日笑吟吟，衣袖飘飘，也不饮酒，但每日在院前练剑。教书，教人练武，不教穷人孩子，也不为善。
阿飞八岁那年，在乡里拜了一位穷酸秀才为师，每日学没有用的骈文词句。一日磨一日，只是和伙伴乡野中跑来跑去，抓泥鳅，玩泥巴。这时候坊间传闻却在他的家乡里流传开来了，说是西省北边披省出了赤鬼，有两三人高，而且不是一只两只，似乎有规模，有组织，忽然地从山上跑下来抓人吃，当地的守卫集结起来，二十人三十人地用长枪结镇和赤鬼战斗。那些赤鬼日出夜伏，奔跑手脚并用，手掌比人头大，指甲尖锐，可以轻易刺穿甲胄。赤鬼下山只是吃人，他们力量巨大无比，往往抓住长枪，能够轻易折断，手掌一拍，两三人结成地盾阵即被打碎。
西省与披省皆是地广人稀，又多山地。一处镇子人口四五百，供养得起的守备往往也至多六七十人。据说那些赤鬼出现之时，皆是披头散发，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人。他们并不像是山怪一般大手大脚，而眼神呆滞涣散的蠢物。而其数目极多，逃出来的百姓言：“那他冲出来，一抓，阿城他！唉！他爪子一下子给他穿过去了哟！那阿城不是好伙，日日赌博哦！但你看他那样肠流一地哦！哎！！”
据说披省省会也对此人声沸沸，省会会长郑源和省警司长陈光立时整备一只八百人的精军，披精甲配锐矛去捕杀这一批赤鬼。
讲这么多。是因为阿飞的父亲也杀过赤鬼。在阿飞还不知事的时候。曾有人在鲁达镇的田里发现一只赤鬼，那只赤鬼浑身是血，倒在田里，口里流涎，神色萎靡。村人不识鬼怪害怕，便去叫镇长。镇长又哪儿识得这些，去临镇请了一位法师，给他做事，在田里结了一个什么法阵，巫巫玄玄地弄。弄了三天，那只赤鬼爬了起来，跪坐在地。在场五六看守的农人大惊，立时呼喊起来，去镇边关呼喊守备。在场的十数带着斗笠，披着轻甲而携长枪的守卫，立时包围过来，围在草棚之前，枪芒指着赤鬼。法师眼见不对，先是慢慢后退，手里持铃摇动，嘴里延绵地，不断地颂着一字诀。
法师和常人不一样。他们和山怪精灵打交道。但是法门难入，传法自古晦涩难解。这一法师当年曾见他师门长辈斩过赤鬼，可他们所用并非法术符咒；他的师长持一柄巨斧，从斧首至斧柄有一人半长，他是力士，寻常人只至其胸口，身材魁梧巨硕，力大无比，要胜过一般虎豹。这样人物降伏赤鬼，用的非是机巧之法，而是这远超常人之力。
他却不一样，他只是因母亲曾经在山间供过师长一碗饭，在师长上山之际被携了上去，在山中宿了三月，却并非真正生长磨练在草木星辰之中的法人。他年岁到了后，安葬好老母亲，到镇上生存，因那山上三月的际遇，有本事，是好汉，受人敬佩。也处理一些精怪之事。但这总比不上眼前这一怪。山间岁月，他师父当时带一年岁稍长他的少女，他眼见那少女身手矫健敏捷，在山间纵跃犹如山猫，手脚长而粗壮，腰身坚韧，手中持一柄叉与虎豹来回，往往无伤而反。纵是如此，当时捕捉那一一人半高的赤精时，还是迫得师父出了手。师姐自小跟着师父在林间修炼，十余年，一出手仍被那没长熟的赤鬼逼退。他这三月功夫，眼前的赤鬼却有两人高，而且面色显然是老了。那赤鬼面色深赤，獠牙有成人手臂长度，布满黄斑。髯毛竖立，沾着滴垂下来的涎水。
这跪坐着还要高他一个人身的赤红之物忽的清醒了过来，坐在法师布给他的花丛之中。乡间做法，遇到受伤的精怪，怕其有伴侣亲友报复，往往希望好好遣之。因此早在发现赤鬼的第二日，法师就请镇长派人去采花，并给他盖了以草棚以挡日晒。
此时正是正午，烈日暴晒，法师站在三人高的草棚前，感到微风绕过草棚，从地表拂来，吹动他的衣襟。他的汗滴从两鬓往下淌。赤鬼面前摆着一只羊，四脚朝天，放了血，肚皮剖开，露出肠脏。三天，已经有了气味。
那赤鬼却并没有吃的意思。法师仔细瞧过他的伤势，那只赤鬼腹下有一条伤疤，伤口极深，三天来缓缓地在淌血。那只赤鬼头脸，躯干，都布满了抓痕。而且他似乎年岁很大，不住喘息，一直昏迷。而今醒来了，立起身来，虽是一副蛮横凶残之象，血红的眼，却显得极威武。
那赤鬼望向眼前那中人身材的法师，与那十数杆孱弱的枪。嘴里大口喘气，并且开始呕血。但是他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搭理面前的人与羊。自顾自地喘息许久后，庞大的身体轰地倒下，头颅砸在田埂的泥水之中。死去了。
诸守备这时才松一口气。法师却不同他们一般。虽是阅历不多，却只这样的物事，往往更难处理。他本想等这赤鬼清醒，若是不发狂杀人，便好生遣走。这么大年纪一只赤鬼，平时只会在深山之中，鲁达镇离后山有十里路，此间多平地，不应该有赤鬼游荡如此之远。况且赤鬼身上伤痕，是爪牙啃食所致，多处削皮至见得白骨，不知是何物所伤。如今他又不明不白地死去了。自己交得了差不错，但是按道理来说，却对后面的事情没有一个把握。
他令周遭的守卫继续封锁农田，怕这赤鬼没有死透，忽然暴起伤人。并且遣令耕牛、狗之类的牲畜不许靠近，免沾了气息发狂。
这时守备军，六七十，皆斗笠长枪装束，沿着田埂从田界的屋角露出头来。随后，镇长也策马到了，停在那农田对岸，请那法师过去。法师同镇长说明了情况，请镇长派十名壮汉，抬着他的尸首走十里路到山里，挖坑，烧了后将赤鬼尸首埋了。镇长眼见这一桩怪事终于要作结，当然说好，当下分了赏钱，请了人去。
若这事这样了结，也便没有阿飞爸爸的事了。后来，抬尸首的人手脚不干净，未曾去到山里，也未曾埋得那老赤鬼的尸首。有一奸猾汉子，出馊主意，讲赤鬼獠牙可以驱邪，骨头下酒可以作补。可怜那老赤鬼！死了犹不得安宁。那帮汉字，拔了老赤鬼两颗手臂长的獠牙，又用木棒硬砸，破开赤鬼的胫腿，把大腿骨打碎，各自分了回家。未曾跟长官提起。
古宝国怪事一向多，这一桩本该就这样过去，但还是生了其他枝节。这十名汉子里有一人，在分大腿骨碎骨的时候被骨片划伤。回家三天后发了疯，开始疯叫，时而像狗一样乱嚎，时而啃食家里的木桌。他家里人又去请法师，请来却不是之前那位。新法师寻思捣鼓一日半，还没来得及发觉疯子藏在床底的赤鬼碎骨，便又生了变故。
那日是老赤鬼出现在镇上的第五日了。这一日正下起雨来，阴风飒飒，风里裹着雨的凉气，本是舒爽，但在六伏天气，有这样气度的雨，实在奇怪。老赤鬼现身一事，说怪也怪，但对镇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这一日落雨，大雨在下午三四点，镇民午睡初醒，各自到点做各式活计谋生，忽地落下来漫天雨幕，盖在镇府前那条通畅的大街上。
这鲁达镇在当时，有一百来户人家，坐落在溪边，百姓住宅，便都随溪而建。每隔二十户人家，设一守备点，既防贼人，也防野兽。但此处一向平安，除十余年前一次大水，未曾有大的变故。这一日这雨初落时，巡街队长陈弼正巡街巡到四号点。他正在教训四点的二黄，又在值兵时偷懒睡觉。忽然，三号点哨站哨声大响，三四点相隔不远，陈弼抬眼望去，看到一几乎哨站高的赤鬼，手里持着一柄巨刀，挥舞一下，他面前颤抖着堪堪举起的长矛应声而断。下一瞬，三点的处两人瘦弱的躯体，便被切为二段。陈弼一时反应不来，几十分钟前，和他自小一同长大的李二才刚约他巡完街去喝酒。怎会，一时便少了一人？
但他毕竟是守备军队长，立时他吹起笛哨，拍向二黄：“别昏头了夯货！持上枪！同我去阻拦那只妖怪！“二黄畏缩，但仍然拿起枪，同周身几位守军跟上陈弼。
陈弼大声响哨，警示不在巡岗的守备。像这样的村落，守备皆是当地青壮，家中老小妻儿往往便都住在三四哨岗附近，如今赤鬼来犯，虽然人人害怕，谁又敢后退一步了？
陈弼带领巡逻队与四处守军共十二人，便沿巷道朝三哨跑去。镇府属一号点，陈弼正是从一号点沿溪巡往六号处，再从六号归返。这时大雨瓢泼，打在脸上如豆粒般，雨水冰冷渗入眼眶，让人难以视物。陈弼担心其他处守军视野不如他所见一般清晰，又加急吹哨警戒。此时风雨大作，街上的小摊接被大风与雨水掀翻，箩筐斗笠被吹飞的，在街上滚动。陈弼其实心中一点底也没有，他从未面对这样的怪物，也不知如何处理。十二人作团状向三哨奔去，蓑衣甩在空中，斗笠顶着大风而行，像是被按住头一般。
陈弼在巷道猛冲，拐过一个角，便是三哨。陈弼从巷道跑出，一抬眼，呆住了。他停了下来，后面追随他的守备不由得撞了上去，一个踉跄他差点扑倒在地。他立刻起身，将守军往巷道里推搡。
在刚刚出到街道的几秒里，他见到了他一世里见到的最可怕的事物。模糊的视线里，是暗红色的许多兽人，十数名赤鬼，跨过了河岸。有些已经站在三哨前一条街外的房子里开始吃人，有些往远处的镇府走去，有些正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那赤鬼并非无着装，赤条条的类型，而是披着巨大合身的轻甲，有些手里持着狭长而巨大的兵刃，有些持着巨大的石锤，有些似乎带着巨大的弩箭。陈弼实在无法理解，身体有二三人高的赤鬼，究竟是如何取得他们的装备的。
此时，他的心里被恐惧塞满了，苦涩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嘴。雨水从巷道上的屋檐滴下，瀑流一般砸在他们眼前。巡逻队和四守军，就是一个笑话。刚才出去短短的瞬间，大家没撤回来时大都都见到了那可怖的画面。可笑的是，赤鬼们也都戴着斗笠。他们四散开来了，不远处已经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还有惨叫声。
陈弼这时二十六岁，没有参加过任何战争。但他清楚，若他不做什么，将会有更多人死在赤鬼手里，其中，可能便有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他喊道：“跟我走！往巷道里撤！我们不能逃！别给我发愣，愣就是死！那只畜生朝我们走来了没瞧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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