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李恪要拜见我?”
长孙无忌回到府中,在书房刚坐下,闭眼小憩时接到了李恪来访的消息。
他不由十分错愕。
“是的老爷,这是吴王的拜帖。”管家将李恪的拜帖递上。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起身说道:“开府中中门,迎接吴王。”
当李恪跟着长孙府管事入内之际,长孙无忌已经迎了上来。
“拜见吴王!”
“舅舅这是故意的吧。”李恪笑着扶助欲要作揖的长孙无忌,打趣道。
哈哈……
长孙无忌爽朗大笑一声,哪里还有一点在朝堂上时的让人同情,做一请的手势说道:“你我这对舅甥在我府中见面,恐怕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听着我这里了。”
李恪笑了笑,这话倒是不假。
长安懂一点朝政的,谁人不知他李恪为首的革新派,与长孙无忌为首的士族保守派,政见严重的不合。
双方已经交手过招了不知多少次了。
此时的长孙无忌一点都没有朝堂上与李恪争锋相对的模样,像极了一个长辈,拉着李恪的手,谈笑往里面走。
李恪也是如此。
会客厅落座后,长孙夫人亲自看茶,与李恪寒暄几句,表示出了对李恪这位到访的外甥极大的重视之后,找机会带着所有人离开,将空间交给二人。
某刻,长孙无忌放下手中茶盏,郑重其事的说道:“殿下此番来我这里,应该是想要与我谈征西之事,对吧?”
“舅舅何以见得?”李恪笑着反问道。
长孙无忌指了指茶杯中漂浮的翠绿茶叶,自话自说道:“据说这炒茶制作之法,就是殿下指点商贾利用岭南茶山独有的资源开发出的又以新的饮茶方法,以往大家都喝茶汤,现在品茶,品原滋原味的炒茶成为了长安的一股新的风气。”
“这茶叶生意殿下没有攥在手中,而是让更多人参与其中,岭南农渔、海上丝路之外,茶叶成了地方标志性的特色。”
“一手左传品历史,一盏清茶品人生,岭南的左传文化,炒茶文化,未来注定会形成岭南最具特色的地方文化。”
“这几年不断有关中百姓因为岭南的消息,而自信自发的跟随商队向岭南迁徙。”
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孙无忌看了眼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自豪神色的李恪。
这些悄悄迁徙的百姓,大多都是依附关中士族的佃客和农户。
当初李恪监国期间,让他和李靖写的第一期解密天下,当初他没有看到李恪背后的深意。
直到岭南的种种不断被朝廷办的这个解密天下报刊反复从不同侧重点开始介绍。
关中士族掌握的佃客,悄悄的跟着往来商队,向琳娜迁徙开始,长孙无忌才真正明白李恪更深的用意。
现在关中百姓的迁徙还只是一些胆子较大的。
但是他可以预见,当岭南持续繁荣,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向岭南涌去。
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直都在潜移默化的挖士族的根基。
“如今的岭南,已经逐步向着殿下当初对岭南各方承诺的一样,多元、务实、开放、包容,采中原之精粹,纳四海之新风,自成宗系,不但一改以前荒凉贫穷的面貌,而且逐渐形成一个最具特色和活力的地方文化之一。”
“这茶叶,殿下本可自己控制在手中,独享其利,却将其公之于众,无外乎知道,一个人掌控的利益,不会让整个岭南受益,不可能有一手左传品历史,一一盏清茶品人生这样独有的地域文化。”
“殿下明白,这种垄断行为,会阻碍地域的发展。”
“由此可见殿下是个一心为公之人,刚刚确定征西,殿下应该是有些想对承乾说的话,又担心你说他不听,所以希望我来转述。”
“如果是换做段玄志等人,殿下就不需要如此麻烦了。”
“殿下请说,我洗耳恭听,当然我也会根据自己的选择了转述给承乾。”长孙无忌拱了拱手。
这个年轻人值得他如此对待。
在他身上,长孙无忌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们……
李恪无奈苦笑:“舅舅缪赞了,我主要是懒,我都富可敌国了,那些枝枝叶叶的生意就懒得在攥在手中。”
话罢,他也郑重起来:“舅舅猜测的不错,我的确是有些想法,想与舅舅探讨。”
李恪话中缓缓起身,踱步来到堂中央:“起身我反对征西,一方面是因为担心军官地方造成陇右的萧条。”
“另一个原因,是我担心朝廷贪多嚼不烂。”
“贞观四年,朝廷打下了塞北,可在塞北只能用羁縻统治的策略,贞观十年,我们打下了吐谷浑,同化还在进行中。”
“贞观十四年、十五年,我们打下了高句丽,高句丽尚处于稳定地方的阶段。”
“总体来说,朝廷在不断的胜利中,疆土越来越广阔,好看只是表面上的好看。”
“一旦朝廷中枢权威开始衰减,没有真正施行有效同化统治的区域,要么被脱离,要么就要主动放弃。”
这种例子比比皆是。
后世历史上最大战略收缩,就数明朝永乐之后的仁宣两位君主了。
永乐帝朱棣打下的疆域比现在的大唐都要大,可那又能如何?
羁縻统治,最不牢靠。
永乐帝之后十一年,仁宣二帝时期,就不得不做出主动性的战略收缩,几乎放弃了一半掌控的疆土。
南北大踏步的收缩。
为什么?
朝廷负担不起!
早在朱棣征塞北之际,江南竟然有农民起义!
另一个历史上的唐朝。
唐帝国最后连陇右都丢了,差一点连皇陵都被吐蕃占领。
“一味的开疆拓土,表明是十分好看,可是大量的资源会被浪费在新占领疆土的驻军上,而无法投入到真正的同化之中。”
“一旦中枢有任何的风吹草动,我们这些外部的疆域首先被肢解掉。”
“舅舅有没有算过一笔账,十万精锐打下西域,需要耗费多少粮草,打下西域诸国,我们至少要在西域滞留五万精锐,在西域是无法使用府兵制的。”
“五万精锐一年要耗费多少粮饷?”
“我们本该投入到同化吐谷浑和高句丽的钱粮就会被占用,同化的速度就会减慢。”
……
长孙无忌默默听着,好似李恪还是在反对征西,不过他知道,这不是李恪真正的目的。
“不久之前的增相,候将军表现的十分积极,可最后没有他,我想候将军心中一定有一丝不忿,有一丝不快。”
“温宰辅这个人脾气火爆,做事情有些没有下线。”
李恪忽然开始分析侯君集和温彦博,长孙无忌差点跟不上李恪的思路。
他没想到李恪观察的这么仔细,他知道侯君集这段时间心中对皇帝有些埋怨,甚至有恨意。
觉得皇帝对不起他这个老兄弟。
“大哥信任他们,耳根子又软,我担心由他们二人辅佐大哥,一旦到了西域,候将军会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在战争中。”
“屠城、纵容士兵烧杀劫掠。”
“到时候一地鸡毛的西域,将我们大唐朝廷视之如仇寇的西域百姓,不但会严重影响丝路,会影响西域战后的稳定。”
“我希望舅舅能够发挥你的影响力,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在征讨西域的过程中,能够维护好西域百姓,西域商人的利益,尤其是西域商人,多年的贸易往来,他们因为我们而富裕,对朝廷有着先天的亲切感。”
“一旦打下西域,朝廷的粮草军备运输可以交给亲近我们的西域商贾。”
“而且我们也可以扶持一些品行端良的西域商贾作为西域具体地方的统治者,配合朝廷管辖西域。”
“如此或许我们可以更快的得到西域人的认可,并且大军能够在西域自给自足。”
长孙无忌看着李恪停下来,他心中重重的感叹一声。
李恪还是那个李恪。
这番话,让他这个纵使站在对立面的人都不得不佩服、赞叹、认同。
而他的担忧有没有可能发生?
如果不警告侯君集,九成可能性发生。
屠城、劫掠,自古以来就伴随着战争,而侯君集心中有着对陛下的怨气和恨意,这种事情就更加可能发生了。
李恪如何治理西域地方的想法,也十分精彩。
用亲近朝廷的西域商人来配合朝廷管理西域!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独到而行之有效的方法。
“你就不担心,我们打下西域之后,用西域代替河西?”长孙无忌忽然开口询问道。
李恪郑重说道:“如果那样,我跟舅舅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长孙无忌的眼睛猛地一缩。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性格洒脱,随和的年轻人口中听到这么狠的话。
“舅舅知道我当初开发丝路,要首先去联络雍州吗?”
长孙无忌摇头。
“在我的定位中,吐谷浑只能是一个交易的中转地,而雍州则是大宗货品的生产地。”
长孙无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即便吐谷浑有变,朝廷掌握着最精髓的制造能力,没有吐谷浑,也可以开发塞北这条路。”
“甚至只要我们掌握着玉门关,我们就可以直接在雍州建立交易的中转地。”
“所以当初的雍州刺史拒绝你,你就退而求其次,找上了陇右军府,以你对军方影响地方繁荣的想法,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你是不会选择陇右军府直辖下的平城和金城。”
李恪笑了笑说道:“段玄志将军为首的陇右军府,出乎我的意料,他们是军人中的典范。”
哈哈……
长孙无忌顿时爽朗大笑,指着李恪笑道:“你是怕我这些话传到段玄志将军为首的陇右军府,所以夸赞一句那群粗糙丘八。”
李恪笑着没有接这个话茬儿。
笑过后,长孙无忌郑重其事的答应道:“你放心,你我政见虽然不同,但我也不会致朝廷和天下的利益不顾,这点底线我还是有的,西域不会取代河西,我也清楚,你有十足的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
“你的担忧,我会规劝太子等人,侯君集如果敢犯,此次无论胜败,回来他都要把脑袋交给朝廷!”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抹寒芒。
一抹让李恪相信的寒芒。
他也就是在赌长孙无忌无论怎么维护士族的利益,在对外都会有一丝底线。
“我知道,我的保证你不会相信,稍后我会给陛下上一道折子,如果此番西域之战,即便胜了,却被他们弄得一地鸡毛,太子废!侯君集、温彦博掉脑袋,我请辞!”
李恪不由微微皱眉,长孙无忌这么决绝狠,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他到底在图什么?
“你不想知道,这一次舅舅我的真正目的吗?”
“不想!”李恪没有任何犹豫的否决,笑话,他可以十成肯定,对方不会告诉他真实目的。
只会告诉一个精心准备好的目的,用来干扰他的判断和思考。
大家坦诚相对的同时,也都有所保留。
李恪郑重作揖:“舅舅告辞了。”
长孙无忌不由叹了口气,李恪没有猜错,他的确精心准备了一个用来干扰李恪的说辞。
现在他知道,即便说了,李恪也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当然他真真假假,也早就埋下了干扰的埋伏。
用西域取代河西。
“如果我们的政见能够相同,纵使你不是我的亲外甥,我也会支持你的。”长孙无忌对着李恪的背影说道:“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李恪停下脚步,扭头笑着谦和道:“我对储君之位没有任何想法,如果太子能够有自己的主见,认识到士族的危害性,舅舅,我会支持他的,我说的也是真的。”
“我信!”
“我也信!”
哈哈……
一老一少大笑一声,笑过后,李恪不作停留,转身离开。
“如果你不死在这颗公心之下,未来我们所有人都要被你踩在脚下。”等李恪走远之后,长孙无忌面色动容说道,眼底闪过一抹深深的忌惮之色。
“老爷,候将军亲自请您去太子府。”李恪走了许久,长孙无忌出神之际,被管事打断。
哼!
“急急躁燥,心中对陛下这得是有多么大的怨恨?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这个道理都不懂,陛下对老兄弟的宽容,在他侯君集眼中成了理所当然了!”长孙无忌微微冷哼到了一句。
甩手往外走去。
侯君集的表现让长孙无忌更加清楚的察觉到,李恪的担心是真真切切的。
是故他十分愤怒。
不久之后。
长孙府舅甥二人的谈话传入宫中。
“恪儿这孩子……”长孙无垢欣慰的感叹一句,继续说道:“这江山交给他,二哥你可以放心了,兄长有句话说的不错,不死在这颗仁恕之心,公义之心下,未来他们所有人都会被踩在脚下的!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坚定不移的信任他,能要他命的,这大唐江山只有你和我。”
李世民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询问道:“辅机这次下这么大的赌注,真的是想要用西域取代河西?”
长孙无忌的谋划已经起作用了。
长孙无垢微微蹙眉。
一时间也猜不透。
……
魏王府。
李泰听闻长孙府的谈话后,放下手中的书,郑重其事的说道:“本王曾对皇兄说过,如果将来这皇位,由他来做,本王心服口服,可惜当时皇兄只是认为我是在试探他。”
“算了,不说此事,你以为我那个舅舅,下这么大的赌注,是不是想用西域取代河西?”
“不好说。”李义府恭敬回答:“长孙大人虽然承诺了不会,可这种事情,承诺是没有可信度的。”
“倒是吴王自信有底气对付,属下倒是相信。”
李泰拍了拍额头,愁眉苦脸嘀咕骂道:“老狐狸啊老狐狸,舅舅你可真是个老狐狸!”
……
入秋。
征西大军从陇右启程。
吏部衙门。
李恪看着站在他面前四位吏部主官,他将一封计划推到四人面前:“陇右的考核很圆满很成功,接下来在年终之前,我们要完成对关中、岭南、益州、并州四地的考核。”
“明年会过潼关,考核崤山以东的各地官员。”
“这份计划你们看一看,我们五个人决定之后,呈报中书省。”
全天下范围内清查吏治开始了!
吴王李恪终于在筹谋这么久,吹响了号角!
窦德元脸色变了变,连忙说道:“殿下是不是太着急了,心急吃不了……”
“的确有些太快了。”袁恕己罕见直接打断窦德元的话,不理会窦德元难堪的脸色,说道:“属下以为可以将上述四地的考核以半年为期结束。”
裴炎瞥了眼袁恕己,心中暗暗好笑,同时也暗叹袁恕己这次在他前面琢磨到了李恪的心思。
在袁恕己发言后,裴炎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王爷,既然吹响天下范围内清查吏治的号角。
可这一次恪报却没有任何表露态度。
而四地在三个月之内完成,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很显然眼前这位是故意的,释放一种压迫信的号角。
而袁恕己建议半年,就是让潼关以东的官场行动起来,逼着一些还有廉耻心,上进心的百官主动俯身去做事,去积累经验。
半年时间之后在考核,淘汰一批死硬分子。
留下一批半推半就愿意顺从的。
考核剔除死硬分子,然后就可以全天下范围内推进落实服务型官府!
“殿下,我赞同恕己兄的提议。”裴炎表态道。
“那好,就以半年为期。”李恪一副从善如流道。
“窦兄、戴兄,殿下已经同意了放缓速度,你们还要坚持反对吗?”裴炎笑着反问道。
窦德元、戴至德痛恨的看了眼裴炎。
他们反对有用吗?
五个人,三个已经做出了一致决定!
上次输了,让袁恕己、裴炎彻底倒向了李恪,这吏部已经是李恪的天下了!
如果他们上次足够强硬,没有被李恪的提议蛊惑。
裴炎或许还会倒向李恪。
可袁恕己这个河东士族,在长安根基浅薄,就不敢贸然投效了。
悔恨、愤怒在此二人心中压抑着,然后被迫在折子上签下大名。
袁恕己和裴炎看着李恪又一次离开,前往中书省,笑着说道:“清查天下吏治的号角已经吹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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