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扬手做了个“请”，自己先进去了。
外面满地枯枝败叶，里面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院墙爬满森绿青苔，墙角的花朵开得正艳，三两只小蝶飞在院里，给这个荒凉阴暗的小院子平添了三分活力。
高原将里屋窗台下的一盆刺桂搬到院里吸收阳光。
“进来坐坐吧。”他见岁岁仍在外面。
岁岁低着眼进来了，进来后没有再四处观看。
“我也是第一次打理这些植物，高原上没有这些东西，那里的植被很单薄。”高原放好那盆刺桂，站在她对面说。
他的目光慢慢从院墙上的青苔游过，绿苔很浓，浓得像未来湖的那潭水。教授出了一会儿神，很轻地笑了，他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身上的刺太多，像这个——”
他说的正是院中间的那盆刺桂。
岁岁不置可否。
“脸上没有风雨，眼里却有风霜，有些痕迹，它不应该出现于你这个年龄。”
“……”
“你倒是跟我想象的不一样。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想来你应该是个古怪精灵的活泼少女，没想到……一身清冷，倒是意外。”
院子中间有张简易的小矮桌，边上一把椅子。他进屋又提了一把出来，说：“坐吧，随便聊聊。”闭口未提课堂上的事。
岁岁坐了，注意到桌上一副残棋，上面搁着几页纸。
“我能看出来，你心里对我是有防备的。没关系，‘叫兽’嘛，确实现如今的专家教授名声不好听，上面讨嫌下面讨厌，职业背锅侠专职挡箭牌，干什么都不讨好。”
似是为了缓和难堪的气氛，他开始主动来聊：“来之前刘院长把我们文学院有副教授以上职称的人全部叫去开了个会，说派个人下去支持分校建设。他没有点谁来，说这个全凭自愿。说实话，如你所见这里条件不行，缺乏管理，整体专业水平落后，单独一个教授下来也是孤掌难鸣，吃力不讨好，所以无人愿意下来。”
岁岁听到这里，开口了：“那你为何愿来？”
“我们都看了那份检讨，大家的注意力基本在翻译水平上，我觉得选的那首诗很有意思，字迹也符合我的审美，可能就是常言说的缘分吧，我想带一下你。说来惭愧，我从教二十多年虽然混到教授级别，却没有一个得意弟子，年年都是混到毕业，一别两宽。”
这个理由，禁不起什么推敲，不过岁岁哦了一声，没有追问。
“说实话第一次见面我心里非常紧张。很好笑对吗？没错，当真紧张。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所以省了那一步直接上课。你跟我想象中差距很大，大到我不敢主动跟你交谈，了解情况。毕竟我还单身，过分关注一个漂亮女孩容易招惹是非流言。”
他说得很诚恳，而且说话的时候，虽然坐在她对面，但他身子一直向后靠在椅背上，隔着桌子维持一个安全距离。
高原将桌上那几页纸推向她：“你的文学功底非常好，而且精通多国语言，照理说，你应该有更宽广的平台，实现更大价值，我觉得不应该，至少不至于出现在这里，每天只是出神，发呆，睡觉。就像，一朵绚丽的牡丹，含着花苞，趴在草丛里打盹，它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这就不合常理了，因为草堆本来就不是它的世界，也不是它绽放的地方。”
岁岁接过纸，正是她的学籍表。高原说：“所以我查了一下你的学籍，这一查，还真让我发现了端倪。”
“？”
“你，原本主修是经济类工商管理专业对吧？”
他留意着她的反应，继续说：“因为这里没有你的主修专业，所以选了中文系。这就荒唐了，不过荒唐的事情多了在你身上好像也正常了，反正常理无法解释。”
“学籍表上的电话是空号，地址是上海千屹峡附近一处渔家，在无父无母这一点，跟大家传言相差不大。但是你注意到了吗？你手上那串佛珠……”
岁岁听到这里，眉梢一抬。高原继续说：“……藏在袖里，无人瞧得见，但那味道是藏不住的。方才我站在你旁边仔细辨了许久，没错，是沉香。虽然窗外桂花的香气浓烈勾人，但是这种冷香若是仔细去品，还是分辨得出。辩其香应该是含油量极高的缅甸乌沉。”
岁岁面色如常：“哦。”
“修养极好，无喜无怒，无哀无乐，每天就是到处走走，看看，观花看草，吹蒲公英，听，对，那首歌我特意搜了一下，叫‘腐草为萤’，每次校广播站有人点这首歌你都会驻足听。表面上看，一切平静，岁月静好，但是这种平静你知道吗？它让人不安，就像冰冻住了水面，可是水底下的暗流是冻不住的，强行去堵，终有一天要决堤。”
“你又不是我，怎知堵不住。”
“我不是你，可我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它有个极限。越了这个极限，它受不住。只要是人，都一样。”
到这里，岁岁知他们之间并无聊下去的必要，起身告辞。高原并没有挽留，将她送出院门，说：“天阴天晴，柳暗花明，岁岁，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当明白往事不可忆，来路犹可追，虽说是人定胜天，但有时，天不是用来对抗的，我们要存敬畏之心。”
岁岁自进门后一直没有与他对视，这时抬眼看了看他。高原迎着她的眼，犹豫了一下，方加上一句：“若有一天你想明白了，可以随时找我。只要我还在。”
岁岁没有在门口停留，迅速出了院门，顺着来路很快消失在那一片青翠竹林中。
岁岁刚回到宿舍，蹲在楼下等半天的李林超立即丢下那只玩得要死不活的臭虫迎上来。
“哎岁岁，高原把你叫到家里去干什么？”
“他没为难你吧？”
岁岁脸色不怎么好看，没有理。
“好，好，换个话题，那什么，你还欠俺一顿饭，记得吗？今天晚上怎么样？位置订到啦！”
“好。”
岁岁同意了。
位置需要提前一周定，想来应该是个主题餐厅。她看看一楼的挂钟已是下午四点，便上楼去放书。等她放书的这当儿李林超终于把那只臭虫玩死了，一脚踢开，抬头却见她换了一身衣服下来，下意识地发呆：“啊？”
岁岁素常就那两套衣服，今天却换了套黑衬衣，黑色七分裤，衬得青丝雪肤又刚又美。岁岁没理会他的诧异，自己先走了。跟在后面的李林超就开始纠结：请客吃饭，大小姐您好歹带个钱包啊！全身上下没一个兜，仅有的一个衬衣口袋也瘪得没有任何内容，到底谁请谁呢！
这里离市中心有点远，出门靠车。岁岁刚要叫的士，李林超慌忙说：“坐车俺请啦，对面有公交车，开得又快又稳关键还安全。就在吃饭的地方下，不用多走一步路。”
岁岁同意了。两人上了车，李林超主动投了两次币，岁岁视若无睹，上车就去后面寻个位置坐了。然后一路上李林超就抑郁了：原本还想今天出来大吃一顿犒劳吃了半个月泡面的肚子，这下好了，看样子今天得自己掏钱，今晚这顿饭吃完，下半个月，下个月都继续吃泡面。
越想他越郁闷。
下了车，站台旁是一家经营得红红火火的大排档。岁岁没想到来的是个夜市摊，微一怔。李林超说：“好酒不怕巷子深，你别看他破，他家小龙虾是整个酒城味道最好的，招牌菜特别多，资深吃货都认他，每天都是下午五点开门，凌晨四点才打烊，可想而知有多火爆，所以位置特别不好订。”
说着直接在摆在路边的一张桌前坐下。岁岁说：“路边人来人往，吃饭不好。”李林超还未为路边摊的好处作个辩护，前来招呼的服务员闻言笑了：“姑娘这话错，像我们这种店吃的就是一个热闹，快活，不讲究那些条条框框，怎么舒服怎么来，但是卫生绝对保证，味道绝对正宗，吃了下次不来我们老板全额退款。”
还能这样营销！味道好，会做人，难怪生意好到爆。李林超接过他递来的菜单，只是扫了一眼，愁眉苦脸地又递给岁岁：“还是你点。”
岁岁没接：“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
李林超哪敢点！一锅最便宜的小份清蒸龙虾就上百，几个菜点下来，别说下个月，下下个月都得继续吃泡面。他这才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谁叫自己嘴馋占人家便宜。
见他坚持不点，岁岁就跟等在旁边的服务员说：“男生爱吃的，你看着上。你喝酒吗？”她将头扭向李林超。
“不喝不喝。”李林超慌忙摆手。不是不喝，他酒量其实还不错，可这里的酒他真真喝不起。
估计是摆手动作太大，引起了不远处一桌客人的注意。那边刚好也在点菜，四处观望的目光被这边的挥手吸引，点菜的那人便往这边多看一眼，没想到这一看，那人当即放下菜单眉开眼笑：“哇，李林超！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今天请客的有着落了。”
好巧不巧，那一桌竟然是同班的王月玲。
王月玲是个典型的重庆女孩，肤白貌美瓜子脸，性格爽快爱出头，整天呼朋唤友叽叽喳喳活得没心没肺，同样是美女，她跟同班的岁岁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一个是花开满园凤蝶漫天，一个是巍峨雪山不胜寒，这两人平时没有任何交集，一个靠门一个靠窗，一下课永远是靠门的溜得最快。
李林超头皮发麻，他认出那一桌不止有王月玲，还有同班的王春和另一个叫何欢的重庆女生。
王月玲旁边还坐着一个陌生的红衣少年。少年本来安静地坐在那里喝茶，随着王月玲的一声叫喊望过来，正好跟这边的一桌人目光撞上。两边目光一触，那少年放下手中茶杯站起来。但见他，身形修长一身霓光，玉面含春又俏又娇，双目触上一瞬间，眉梢眼角尽是笑，鲜衣怒马正当年。
王月玲这时才看见李林超旁边的岁岁，过来惊奇道：“哟，大新闻！连向学会都约不到的女神，居然跟你一起来吃大排档。行啊，深藏不露，连王益都说全校属她的脸最臭。”
男孩最禁不起美女恭维，李林超闻言飘然道：“过奖，过奖，美女你今天也出来吃饭？”
王月玲说：“今天我过生日，我们正在商量谁做东，南风（她指指那边的红衣少年）说他请，刚认识我觉得不好叫他破费，我打算一会儿悄悄去把账结了。你来得正好，你们只有两个人对吧？干脆我们拼成一桌，这样人多热闹。”
李林超一脸懵：“拼成一桌，那结账怎么算？”
“哎你家有矿，你就顺便把账结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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