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天将黑未黑。
高大的门楼下车来人往，进进出出的都是各地赶来的新生，拖家带口，大包小包，汗水夹着各地方言满天飞，说不尽的叮嘱，道不完的离别。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站在门禁外，肤色白皙，低马尾，穿着一套简单的天青色连衣裙，脚上没有穿凉鞋，穿的是黑色浅口单鞋，身后既没有大包小包，身上也没有随身挎包，形单影只站在那里捏着一张纸对照门脸上的校名，跟周围汗流浃背的送行队伍形成鲜明对比。
在门口搜索“猎物”的师兄们眼睛一亮，呼啦一声全围上来。
“妹妹你是哪个系的，我是物理系的向学会，也是本届学生会首脑，专门负责新生接待，我来帮你扛行李。”
“姓向的你不是有女朋友吗？又来抢！”
“谁说我有女朋友，我必须要申明一下我单身，全校几千双眼睛盯着你，谁跟我传个绯闻都能成名，你把她叫来跟我对质。”
“就你这个鞋拔子脸，竹竿身材，你要不是学生会的谁认识你？哎，接新生就接新生，你扯职务干什么。”
“领导要冲在前面懂吗？去去去，别处去，这位妹妹包我身上了。”
少女一脸平静地将手里的纸递给冲在最前头的那个向学会，向学会低头一看，乐了：“这个事情我来跟你解释一下。纸上的校址是南合师范大学，门脸上写的是江阳职业技工学院，你没看错，是同一个学校。至于为什么呢，走走走，我找个地方慢慢跟你解释，行李呢？”
“慢慢慢！”围上来的男孩们不乐意了，“姓向的你这么做会没朋友的，说好了不插手，不插手，一看到美女窜得比谁都高，脚踩两只船你也不怕被水淹死？”
向学会急了：“我再申明一遍我还是纯情处男，我没有女朋友，没有就是没有，你再杜撰我告你诽谤。”
众男孩肚子里都骂一声无耻，悻悻地散了，这时一辆出租车刚好进站停在不远处，车门开了，车里下来一个扛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女生，美好的是后面居然没有家长跟着，不怎么美好的是长得太一般，可以说是相貌平平，丢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远没有这个先到的少女好看。
没人理她，偏偏这个女生眼睛扫一圈，看见了这几个负责接待的男生，忙堆好行李跑过来递上录取通知书：“请问这里是南合师范大学吗？”
“你有眼睛不会看吗？”
女生拿着通知书把门脸上的校名一对照，傻了：“江阳职业技工学院，我走错学校了？”低头把通知书上的地址又看了三遍，抬头去看那职院校名下面的一行小字：江阳市城东区清泉路108号。
没错啊！她彻底傻眼了。
师兄们于心不忍，一脸同情地凑过来：“怎么样，行李还扛不扛？”
女生当场哭了：“骗子，骗子，骗子。”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手里的地址没错，这门脸上的校名也没有错，但确实不是一个概念，我打个比方就比如你想吃火锅，进的却是一家包子店，也不能说人家就骗你了，这个包子店确实也提供火锅，只不过不是店里师傅自己下厨，而是打包送来的火锅外卖，你虽然进的是个包子店，反正也能吃到你想吃的火锅，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女生崩溃道：“谁愿意到包子店去吃火锅外卖，我想吃火锅我直接去火锅店，我去包子店吃什么火锅，一堆吃包子的人把你当外星人围观，我有病吗我去包子店吃火锅。”
向学会觉得这时候他很有必要上前做一番思想工作，也顺便凹显一下学生会，哦，不，学生会首脑的重要地位：“不一样，你得这么想，虽然你进的是个包子店，你出去的时候实打实确实吃的是火锅，结账小票也是盖火锅店的章，这有何不同。况且包子店环境好，不像火锅店乌烟瘴气，里面两个大花园，健身器材应有尽有，帅哥质量比火锅店那些光膀子喝啤酒的高，师傅年轻开朗，不像炒大料的那些老师傅一脸严肃，处处苛求，你这么想不就理解啦？”
女生哭着刚要反驳，突然目光落在后面的少女身上，愣了。
“……岁岁！”
这个叫岁岁的少女听得这一声惊唤，也是愣了一下，但随即，往里面进去了。
女生拔腿就追，男孩们慌忙拉住她：“那什么，行李还搬不搬？”
“搬，搬，中文系宿舍，对了岁岁在哪个系？”
男孩们这才知道这个少女名叫岁岁，因为她手里拿的是便条，不是录取通知书，随身亦无行李，猜不到她是新生还是找人。不过既然两人认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顺着这个女生近水楼台，肯定好过自己单枪匹马杀上梁山。
吵的吵，哭的哭，虽然不甘心，两脚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大多数学生还是选择接受命运的玩笑，毕竟怎么说呢，想回去也可以，呸一声屁股拍拍走人，回去苦熬一年，明年又是好汉，只不过代价貌似有点大。
女生就这么安顿下来，一群热情的男孩鞍前马后，三下五除二给她办好一应报到事宜，连蚊帐都给她搭得整整齐齐，一应生活用品置办齐全，只差没问她需不需要卫生巾。不知是受宠若惊呢还是受宠若惊，这个女生进来后就闭口不提校名的事了，感动两个字写在脸上，双眼炽热得就差问一句需要不需要我以身相许。
“王春，聊聊那个岁岁。大家都揣着录取通知书来，为什么唯独她两手空空？”
终于在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被她拉住打算表白的时候，男孩们开口了。另一个加了一句：“都是新生，为什么她不住宿舍却住学校的招待所？”
短短两日，几人已经混熟了，熟到可以勾肩搭背的程度，不过提起这个岁岁，王春一肚子感慨，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头。因为中间隔了十几年的山海茫茫，两人再没有彼此的任何消息。
王春斩钉截铁地说：“我若知进的是包子店，我也一样。至于宿舍，那个条件嘛，住狗都是委屈了……”一提这个她就想哭。
“你们是老乡？”
“也不算老乡，当年她妈妈走到巫山的时候恰好临产，就在那里认了家，因为只比我小两个月，又离得近，抢了我不少口粮，哎哎，说起来小时候的她真是个话痨，上山打鸟下河摸鱼样样精通，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
蓦然重逢，除了那张脸依稀有印象，一切都陌生得让她莫名其妙。
“她爸爸呢？”
“‘认家’是什么意思你懂吗？不懂吧？不懂就对了，你们没有经历过，自然不知晓里面辛苦。一个孤身流浪的外地女人，又有身孕，走一步算一步，走到那里孩子出来了走不了，就干脆在那里落了户。你们问她爸爸，我还想知道她爸爸是谁呢，我长到五六岁直到她走了都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说来你们不信，我们小时候干得最多的，除了摸鱼打鸟，就是在神女脚下骂她那个狠心的爸爸。”
“她不像是喜欢骂人的人吧。”
“所以说女孩子长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多么重要。就算你做了坏事也没人信，我就不一样了，职业背锅侠，哪家猪拉肚子，狗挨了打，甚至鸡窝半夜钻进来一条蛇，全是我干的，更悲惨的是这些号称讲道理的大人根本不听你解释，哎我到现在都奇怪，凭什么呀，我长得丑就活该我倒霉？这种衡量标准还真是奇葩。”
没人对她的经历感兴趣，男孩们继续追根究底地问：“那她后来去哪儿了？”
“上海。这个我一清二楚，因为当年她走的那天，村里出了大事。”
男孩们忙问：“大事？大到什么程度？只要不出人命，那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王春一拍大腿：“说对了，还真出了人命。她走的那天，她那个苦命的妈，在她面前服毒自尽了。”
众人都觉得不可理喻：“原因呢？”
“换了我我也怄，未婚先孕被人抛弃，背井离乡一路流浪，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下来，含辛茹苦养到五六岁，突然那个男人发了神经来抢孩子，还说你没法给孩子幸福，哪个女人都接受不了对吧。但是呢这胳膊扭不过大腿，对方铁了心要把岁岁带走，她也没法。哎说到底，女人的命当真是卑贱得很啊，不值钱，不值钱。”
“岁岁就同意跟那个男人走？”
“当时她不过五六岁，她懂什么，估计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想来她早就忘了吧，说起来看见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乖乖，十几年不见，出落得——啧啧——真好看。”
对此众人无意见。要说只是一般的真好看，也不至于常在花丛中飞的向学会当场直了眼睛，何等好看？不用化妆能直接出道的那种好看，目之所及如果她谦称第二，无人敢自称貌美第一。
有颜任性，或者也可以说是老天赏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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