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得自长安城金光门缓缓驶出。
白天还是会让人不自觉眯起眼睛打瞌睡的好天气，到了晚上却毫无征兆的下起了大雪，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积雪就在驿道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幸好这辆装饰朴素的马车的主人对这类情况有着丰富的经验，提早在马车的四个车轮上缠上了铁链防滑，才没有耽搁出行。自三年前黄河上那惊世一剑出世后，渭河沿岸的气候便一直不太稳定，就连六月飞雪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也正是因为如今气候的变化迅速，长安城的贵族豪绅们才有机会在从渭河分流入长安城内的龙首渠两侧种满各类花卉，造就了当今天下广为流传的腊梅桃花一处开的景象。而那位写下“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开渠官黄巢，更是借此平步青云，得了宣德郎的清贵闲职不说，还多了个“抱春郎”的风雅绰号，文坛之上一时间风光无俩。
这夜的雪下得急，可是马车却没有撑起挡篷，负责赶路的马车夫只得不时的抖擞肩膀才不至于被积雪活埋。看起来并不强壮的马车夫只穿了一身宽松长衫，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暴毙在这肃杀雪夜里。如若不是寻死急着投胎的，那么想来也是位有武艺傍身的高人。
“梅老板。你说我们这次生意能赚多少？”
除了不时懒散的抽赶路马匹一鞭子，马夫更多的还是和车里的人用家乡语言交流，一位即便坐着也让人会不自觉担心会不会碰到头的精壮男子，和他身边般穿着一身红色短裙的萝莉女孩。三位成员员都不是汉人，在如此雪夜中更是无需担心有他人偷听的风险——即便是车辙倾轧留下的浅淡痕迹也不多时就会被大雪覆盖，所以格外畅谈无忌。
女孩此时正一手捧着镜子一手捧着她那本厚重硕大的快有她半个人高的书本仔细对照，听到车外马夫的询问，她放下镜子，那张原本应该如洋娃娃般精致的漂亮脸庞在西域化妆品和大唐独有胭脂水粉共同衬托下丰富多彩的让人一言难尽。她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看了眼身旁青壮男子后才缓缓说道：“如果你不想尝尝咒术火焰的滋味的话，就最好别再跟个宫廷小丑一样滑稽下去。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安琪拉。你的生意赚多少亏多少都不是我的事情，你不会觉得就我们这次带来的货物能抵掉你给出去的那二十两银子吧？我关心的只有起源魔方的下落。”
“你也对那东西感兴趣？”马夫一愣。
“远古的神祇，太古光辉的继承者。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无论哪个文明的史书里都会有这样的段落。见证过神迹的绝不止你一个人，世上的神明更是远不止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女神。”女孩轻轻吐了口气，嘴角挂起了一个与她稚嫩外表半点不般配的暧昧笑容，可是眼神却深幽的让人不敢直视。
只有在注视着她的双眼的时候，马夫才会相信眼前这个少女真的已经老得足够当他奶奶的奶奶了。
“神道崩塌已经是一万年前的事情了。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究极生命体也在那之后便退出了历史舞台，只留下了他们的代言人接替他们管理人间，也就是东方人所谓的“天子”。与我们常说的“王”是一个意思。这是那个东方贵族告诉我的，但他未必就那么值得相信。我很不喜欢他的眼神，好像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我不觉得这样的人会信仰神明，除了他自己，他理当谁也不相信。”女孩说到这里又看了眼身旁的男子，见他还是没有参与这场对话的意思，于是相当不满的撇了撇嘴。
“其实你也没比那个东方贵族好到哪里去，梅林。既然我们接受了他的邀请，那我们就应该相信他。远古的神明无论是智慧还是力量都要远超人类，可最后却是人类从他们手中接管了这个世界，并且打理了一万年，就是因为人类有着他们所不具备的信任与团结。当年你被圆桌骑士会追捕的时候难道没有这种体会吗？”男子终于开口说道，声如金石碰撞。
“多少年前的事情，早忘了。就像现在我只记得我的名字叫做安琪拉，而不是什么诗歌魔导师梅林。”女孩气呼呼的骂道：“你这个永远记不住人家名字的负心汉！”
“哦，抱歉。不过再过几年这应该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不能保证到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投入主的怀抱。”
“你还信教？”
“嗯...不信。可是如果哪个宗教的教义能百分之百让你下地狱的话，我会很乐意去信奉它，就像信奉圆桌骑士会一样。”
“也就是说你愿意为我改变你的信仰！？原来在你心里面我这么重要啊，我真高兴。”女孩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壮硕的骑士，露出了一个不要钱的灿烂笑容，涂满脂粉的脸蛋不断往他的手臂上蹭。
亚瑟早已经习惯了这个疯丫头的言行举止，掀起窗帘一把拽住安琪拉的脖子将她甩出车厢，女孩的身体如玩偶般摔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消失在了黑夜的阴影中。
“额，这样对一个女孩子会不会太残暴了。”马夫不动声色道。
“还好啦。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一点小情趣，粗暴一点才有意思嘛。你这个单身汉不懂的。”马车顶上传来了女孩妩媚的能滴出水来的娇柔嗓音，她坐在马车的顶棚上，双腿晃荡，正在打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好的。明白了。不会。”马夫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明白这位有“沉默的狮子”之称的骑士是为何而沉默了。
马车所行之地是长安城外的一片郊野，曾经是一块庄园，因为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终南山上的雪景而闻名，成了朝中权贵钟爱的避暑圣地。只是在二十年前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先帝，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从此以后就荒废成了义庄，如今更是早已成了一片乱葬岗，义庄的最后一任仵作也被埋在了这里。此地即便是白天也阴森恐怖，鲜少有走夫贩卒经过。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已经接连十几天有巡逻驿卒发现有尸体横列在此，少则一具，多则三五具，皆是冻死于前一天晚上的极寒天气。
“这地方真是见鬼，我们没走错路吧。”随着马车的行驶，驿道的路况越来越差逐渐颠簸了起来，安琪拉忍不住皱眉道：“大唐的驿道怎么会这么糟糕，说好的二十里一个驿站呢，我们都走了多远了怎么一个也没看到。”
“这地方白天也没人来，驿站有估计也早就荒废了。我出城门前特地问了一个更夫，应该没错。”
“更夫？”女孩一愣，喝问道：“什么更夫？”
“不懂了吧，更夫是负责打更报时的，人肉钟表。全城的人就指望他们知道现在是几时几点。我在城门口方便的时候碰到的，挺魁梧一老人。”
“我不是问这个！”安琪拉捂脸，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白痴聊下去。
“长安城自建成始就是天下第一大的机关城，即便比起罗马也犹有过之。你觉得这样的城市会需要更夫这种职业吗？”亚瑟掀起帘布，眯起眼打量这座荒废多年的破败庄园，额角的金发在凛冽寒风中飘摇，就像是一头真正的雄狮。
“也就是说...”马夫不知所措。
“也就是说你又被骗了！我亲爱的马可波罗先生！”女孩咬牙切齿的说道，她从车顶上跃下来，扑在马可波罗背上，狠狠在马可波罗手臂上拧巴了一下。马可半点不敢反抗，只得任由她胡作非为。女孩尤不解恨，露出锋利的小虎牙就要再用力咬上一口，还没咬到就又被亚瑟抓住脖子。
“别胡闹了。”亚瑟抓着女孩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走下马车，站在庄园门口。由于多年的荒废，庄园门口杂草丛生，两具原本坐北朝南高大雄伟的汉白玉石狮子上裂痕斑驳，爬满了藤蔓。亚瑟抽出嵌有无数华美纹饰的长剑挑去两头石狮子之前如同蜘蛛网一般拦住去路的藤蔓，露出一条足够两匹马车并排通过的宽敞通道。
还有四面八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竖立起来的无字石碑。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尖笑，细促尖锐，在这寂寂雪夜里格外刺耳响亮，有团团浓雾从这些石碑中涌出，将马车和三人包围，影影绰绰间，浓郁的雾气在空中逐渐凝聚成无数人形，面部模糊不清，只能出形体上辨认出这些人中男女老少皆有，所着衣冠服饰不似汉人。
“搞什么！都死了还要聚众闹事？大唐的治安官难道也死了吗？”马可波罗一拍枪包，两把左轮枪飞入手中，将数不清的模糊人形挨个瞄准了一遍后苦着脸道：“也对哦，好像活人还管不了他们。”
“我说了停止你滑稽的表演！”安琪拉尖叫道，双眼中同时燃起了绯红色的火焰：“要不要我把你变成他们的同类好让你跟他们交涉一下，小丑先生！？”
浓雾凝聚而成的人形面朝着三人，混沌的眸子中散发着浑浊不清的光芒，贪婪畏惧迷茫恼怒皆有之。看来虽然化作怨灵已久，但总算没有完全丧失神智。
“不，也许...”良久，亚瑟放下安琪拉改为双手持剑，沉声道：“他已经来了。”
庄园大门无声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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