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凡靠在石磨旁有些出神…洛剑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返回家中。
夏一凡知道他还要温书，这种活动要不是自己开口，谁都请不动他！
他俩是多年邻居，后来云哥儿为了温书搬到了更清净的村西头。
可能身世相同的原因，他俩关系比一般朋友要亲密很多，夏一凡一直把他当亲哥哥看待。
其实，夏一凡刚才也就是抱怨几句，毕竟自己是掏了铜钱的，收钱的总该认真出力嘛！
想起前几天的事，他仍觉得有些奇幻！这拜师礼是说书人赵师傅要求的，不要钱不要粮，就要看这一段戏。
“三仙斗魔女”这一折，出自《仙盟平妖录》，是赵师傅的看家戏文…赵师傅在县里最大的湖平楼专说这部书，奇幻异常闻所未闻！三天一场，场场满座！
夏一凡有幸去湖平楼做过杂役短工，每次都听得如痴如醉！他不仅喜欢这戏文，更向往做那“书有千万篇，世人听我言”的赵师傅！
夏一凡从小就特别活泼好动，不喜读书，不然也不会得年老大让贤那“上屋翻墙，偷猫斗狗”的头把交椅。
洛剑云那么好的性子也放弃了教他认字的想法，就是因他看不进去书。
可就是这样一个“闲不住”，对那书中戏文却能过耳不忘。只要他下工回村，就给村里乡亲讲那听来戏折，有板有眼，得了个“小书匠”的绰号。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酒楼老板的耳朵里，他就被酒楼赶了出来。小伙计当不成，“小书匠”自然也就没书可听了。
夏一凡虽然挺爱胡闹，但也懂事理，他并不记恨酒楼老板。被赶出来，让夏一凡更坚定了做一名说书人的决心。
本来打算去县城，找赵师傅拜师的。谁知赵师傅居然出现在村中，沿着村中主道悠闲踱步，左右看看好似闲逛…
夏一凡眼见赵师傅就要走出村口，脑袋一热就直冲而去！跪在那人面前，他头和双掌贴地，好似拜佛…
那赵师傅居然一点也不惊讶，缓慢停步，受了这一拜，话语缥缈…
“我记得你在湖平楼里做过杂工，据掌柜说，你回村转述我的戏文可以一字不差？
是我让他把你赶出酒楼。
今天来此主要是闲逛，其次看你会如何。
既然你想拜师，我就给你个机会！
‘三仙斗魔女’这一折，把他演出来作为拜师礼，要能像模像样，我就收你！”
赵师傅说得不疾不徐，夏一凡却听得跌宕起伏，只觉字字凿心，一身冷汗！
第一句心中窃喜，第二句如坠冰窟，第三句忐忑不安，第四句柳暗花明，第五句心有踌躇…
等夏一凡缓过劲来，抬头欲表决心之时，赵师傅却早已不知所踪！
现在回味，当时真是心境起伏太大，连赵师傅走了都不知道！
事后请教洛剑云，才晓得这里面学问大了去了！
认可，敲打，试探，施恩，提点，看似只是普通言语，其实句句问心！这个赵师傅识人之能定是非常了得！
洛剑云还问他是否字字记得不曾遗漏，他说绝对一字不差！云哥儿当即几次掐指，而后说出惊人猜测！
据传，远古仙人收徒有百字问心之法，赵师傅用的可能就是此法…
此法正好百字，因人而变，但有个定式，开头为“我”，结尾为“你”，听完百字，“你我”就成了“师徒”！
赵师傅当时很可能是在仔细观察夏一凡的细微举动，夏一凡能听得最后一字，说明已经过关了！
至于演戏，应该只是师父对徒弟的一次授业或考校，用心即可…
因怕过多占用洛剑云温书的时间，那时夏一凡还有一事未说…那就是“三仙斗魔女”这一折他并未听过！想来是他离开湖平酒楼之后的桥段。
当时夏一凡也未多想，无非是去县城找听过的人打听罢了，他油嘴滑舌，脸皮更厚，手里有点铜钱也请的起茶，应该不难！
事情也的确顺利，靠着香茶巧嘴，一天就问了几十个人。
可夏一凡却越来越糊涂了，大体情节都没有偏差，可细节言语却出入颇大，根本不能细品！
就单拿主角“木清风”的性格来说，既有说他直爽的也有说他圆滑的，甚至还有人说他是阴险色胚！这种情况几乎每个角色都有，搞得夏一凡头大如斗。
人物对话更是难以还原…同一段对话，意思居然可以南辕北辙！几乎要把夏一凡逼疯！
这才知一样的故事听到不同人的耳中是不一样的…要不是一夜辗转难眠时，突兀忆起洛剑云说过的一句话，他这师…怕是真拜不成了！
“一个人品性如何，不要看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靠着这句话，夏一凡试着重新分析了一下主角“木清风”这个人。一试，果然清晰明了！
“木清风”修为高深，却不与道友攀比，是谦让。
见他人有分歧，圆融回护是团结，见道友受伤，孤身抵挡，是仁义。
自知不敌，吞丹换伤，以恢复定胜负，是智慧。
与妖女搏杀占据上风，仍好言相劝，是善良。
由此，一个鲜活的正道仙侠跃然而出不再模糊！也可由此推出，哪些才是他可能说得话…
那一宿，夏一凡便在脑中复原了整个故事，而且他自信，偏差极小！
经过此事，他还发现，自己对以往听过的桥段有了新的理解。他找到几条隐秘于言语之中的“暗线”，对经后的故事发展有了不少推断。
夏一凡心中默念云哥儿你最好，云哥儿你最棒！不仅佩服云哥儿的博学，更对赵师傅的这次授业考校万分感激。
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赵师傅只用一次考校，不仅让他进了门，还猛推了一把！他面前的不是迷雾重重，而是一条康庄大道！
当时他兴奋的手舞足蹈，只想与一人分享这滔天快乐！
他现在还记得洛剑云听完后那震惊的表情，整整一天时间，云哥儿就那么抬头望天，似在感悟什么…
夏一凡不是第一次见云哥儿这样，不敢打扰，只得乖乖陪在一旁。当晚霞挂天之时，云哥儿如梦初醒，他转头回望，夏一凡只觉他眼中似有星辰闪烁不定。
夏一凡那是第一次见云哥儿如此严肃郑重。
“一凡，我虽年纪不大，但自小过目不忘，四岁读书十年寒暑，我敢说，赵师傅绝对是位了不得的高人！其他不说，单他传道授业之能绝对堪比圣贤！
你说看到一条康庄大道，但我却觉得那道路千条，虽不知尽头，却已经可见极远极远…谢谢你！这是“道”，是无价之宝！”
夏一凡真是被洛剑云的一番话惊得不轻，“圣贤”和“道”什么的他不懂…总是觉得一定和一本本书有关，他最怕这个，便不愿去多想。
但从云哥儿的话语中他马上就理解出自己关心的东西，比自己得了个圣贤师傅还要开心！
“云哥儿，咋俩还客气啥？这么说你岂不是要中状元了？哈哈，我太开心了！”
听夏一凡这么说，洛剑云的眼中满是赞许。
“我刚才话里哪有说这些？”
“额...”
夏一凡也感差异，怎么得出的结论呢，可自己对此真的深信不疑啊！
洛剑云刚才那段话，他一想就觉得洛剑云将来铁定是要中状元的，只低不高。状元上面是啥他没读过书，是真不知道…他当然要往高了说嘛，这可是我云哥儿！
“一凡，你说的没错，我的确能中状元，而且我理解你是怎么知道的。其实你悟性不比我差，记住这种感觉，这就是“道”，妙用无穷！”
“嘿嘿，是吗？我就是瞎懵，云哥儿你会就好！”
“一凡，知道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嗯，吃饭呗，啥都有了还急什么？眼前要紧！咱俩可饿一天了！那啥‘道’也管不着肚子饿啊！我觉着吧…咱得吃顿好的。”
“哈哈！你这个小机灵鬼！我们走！”
洛剑云摸了摸夏一凡的头，拉着他便往屋外走，得了云哥儿这么多夸奖，夏一凡有些不好意思，挠头羞涩。
“云哥儿”
“嗯？”
“木清风你演最合适，我拜师的时候你还可以顺便感谢下赵先生…”
“嗯，感谢是应该的，先生二字他当得起，不过外人面前不要这么叫。我以为你会让我拜他为师呢！”
“要是以前有这么牛掰的师傅我肯定要让云哥儿拜师的。可我吧，用刚得的本事，将你往戏里一套，发现这么演不对！
你是由我的事自悟的，你又说人家赵先生是堪比圣贤。所以你一句感谢，他一句无妨，这才有高人风范嘛！
况且你想学的都到手了，去他那还真学说书啊？那情景一想我就觉着吧，像是在...卖乖”夏一凡眼珠乱转，似有小心思…
“你是想说得了便宜又卖乖吧，你以前说不出这些…”
洛剑云对于夏一凡的调侃会心一笑，感叹这个弟弟真是进步神速！
“云哥儿！我好像品出味道来了，牛掰真牛掰！我都觉着我变聪明了！”
“你本来就不笨，只是以前都用在上屋翻墙上，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嗯，那一手儿其实谁都行，我就是胆大一点，和聪明确实不沾边…哎！你说我现在叫不叫头头是道？真能千万条？你说这拉屎撒尿能用不？”
夏一凡最后一句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妥，心虚的看向他云哥儿。
洛剑云皱眉咧嘴并未责怪，反而开起玩笑：“我说过我见千万条，但要用就得身体力行，屎尿一道有兄弟你就够了，我让贤，哈哈！”
“额...云哥儿仗义...”
夏一凡收回思绪，他自认油嘴滑舌，那次开个玩笑，没成想居然在洛剑云这儿吃瘪，还真有些新鲜！
此时，想到一身红裙还要还给小红，就觉得头大如斗。一边想着说辞一边慢慢挪步，好似赶赴刑场！
这裙子上的灰太明显了，拍不掉！待会就靠自己这厚脸皮硬撑吧，要打要骂爷们儿我都接着！
这么一想，夏一凡的脚步顿时轻盈许多…早死早投胎，长痛不如短痛！
谁知，他刚走到小红家门口，就碰上了小红一家子。叔叔和婶婶手里都提着东西，看来是刚从集上回来。
夏一凡也不磨蹭，直直走向前去当即笑脸问好，心想：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嘿嘿！我先卖个乖！
“叔叔婶子辛苦啦，诶呦！东西这么多！婶子快放下，一凡帮你提…”
说罢他就要去帮婶子提东西，可手伸到一半就被一双纤细小手抓住袖口…却是一个圆脸少女，模样普通，约莫十三四岁。少女盯着一凡的脸瞅个不停，突然撒开手就放声大笑…
“哈哈，爹，娘，快看呀！是夏一凡！快看他的脸…哈哈！太逗了！还穿着我的红裙子？哎呦！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丑姑娘，哈哈哈！”
王叔和婶子这才仔细打量这突然冒出来的“姑娘”…只一眼就爆笑出声！王叔是耸肩傻乐，婶子就和他闺女一样哈哈哈的，毫不顾及形象！
夏一凡这才惊醒，刚才想着面对小红的事，结果裙子也没脱，脸也没洗，就这么直愣愣的来了！
此时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夏一凡啊夏一凡，你负荆请罪也不用穿着裙子来啊，好歹回家收拾一下啊！
夏一凡感觉事态就要不可收拾，转身要跑…小红哪肯就这么放过这个恶贼，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出口气！
她眼珠一转，上前拽住夏一凡就高声喊道:“叔叔婶婶们，快来看啊！一凡变成个黄花闺女啦！脸上还涂了红呢！老好看了！”
这一嗓子就像那大帅敲了点将鼓，小红家门口顿时围得水泄不通！乡里乡亲平时没啥娱乐活动，有热闹看可比干农活都积极！
夏一凡被几个好事的婶子强行扯开双手，一张小脸儿被瞧了又瞧！他只觉得度日如年，想死的心都有了…只听周围是一段笑声接一段调侃声，然后在接一段笑声，如此循环往复不知尽头…
“哈哈！行啊一凡！长大了！不仅穿上裙子了，还涂了红…嘿呦！李婆在不在？赶紧得，给这俏闺女说门亲去！”众人哈哈笑成一片，夏一凡也想笑一下，可笑的比哭都难看！
“呵呵呵！不行不行，这不是害人吗！老婆子我最近吃斋念佛，见不得脏东西…一凡啊，婆婆可帮不了你，你这模样的闺女，任我‘李巧嘴’磨破嘴皮子，也找不到好人家呦！”
众人一听笑的更欢，好多都捂着肚子，显然已是笑差了气…李媒婆这次也没发善心，又把夏一凡一顿埋汰！
众人把夏一凡当成了今晚最大的消遣…一个个看似老实木讷的庄稼汉，此时却妙语连珠！笑声，调侃声，此起彼伏！“罪魁祸首”小红姑娘躲在自家门口偷笑，开心无比…
“夏一凡啊夏一凡，你鬼精个人儿，今天怎么干出这么蠢的事呢？”
此时，夏一凡已经回到自己的小屋中，正躲在被子里没脸见人…他不愿回想今晚的惨状，只记得在小红家洗了脸，吃了饭，小红原谅了他，还说准他拜完师后在还裙子！至于其他，他这辈子都决定忘了…
夏一凡的家有三间瓦房，在村里算是比较规整的，一圈篱笆是用黄泥加木条砌成。
整个家里就他一个人，父母在他七岁那年去县城赶集，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山里土匪闹的凶，乡亲觉得定是遇上了土匪…不过乡亲们没看到这孩子流一滴眼泪，只是在家立了两块牌位。
夏一凡没几天就卖掉了家里几块薄田，凭着这笔银子在县城里倒卖一些时节物件，偶尔也做做短工。
他嘴甜脸厚，脑子更是灵光。云哥儿的字县太爷都夸过，他便掏出全部身家买了套文房四宝给他云哥儿。
只求兄弟得空写点儿福字对联，年关好拿到城里书馆去卖…结果回来对半一分，到手的银子，比村里有三个壮劳力的人家忙乎一年都多！
村里老人都夸：一凡这孩子硬是要得，一个人把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
夏一凡辗转反侧，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乡亲们的笑脸，那些精妙调侃记得比戏文都清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过耳不忘的本事真的太缺德了！
哎！明天一早就去找年老大他们，约上云哥儿去献那拜师礼，也算避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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