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柜中央,有一盏油灯在燃烧。昏黄的光芒映照在五彩斑斓的中堂画上,将画中那棵古老的迎客松烘托的越发苍郁。
在神柜前,相距不到一米的地上,铺着一张稻草编织的凉席,席子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全身压着一床薄薄的棉絮,从地底下渗透起来的寒气早已冻僵了他的身躯。他无法动弹,就连张开嘴巴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微眯着双眼,艰难的注视着前方。
堂屋的大门敞开着,外面漆黑一片。惊雷偶尔会撕裂夜空,短暂的光亮中,大雨瓢泼而下。
恶劣的天气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老人也像这样直勾勾的盯着那扇门看了一天一夜。
咚!咚!咚!
黑木桌上的机械摆钟持续敲响着,萦绕在老人周身的死亡气息变得越来越浓烈,他随时都有可能永远的睡过去,再也睁不开眼睛。
此时此刻,家里没有外人,唯独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跪守在老人身旁。
男孩叫孙竹樱,是他的孙儿!
过去的几年,烽火四起,时局动荡不安。山里的条件太差,老人一直没能让孙儿过上踏实的日子,心里终归觉得自己是亏欠那个孩子的。
孙儿自幼没了双亲,他这个做爷爷的又身染重疾,别说挣钱持家,哪怕连自己的饮食起居,他都没办法料理。
当春季来临,别人家的孩子都在父母的陪伴下,漫山遍野的放风筝、捉蝴蝶;而那个孩子却要替地主家放牛打草,忙前忙后。
到了夏天,还得顶着炎炎烈日车水插秧。好不容易熬到秋冬,又遭遇大雪封山,从早到晚,都得守候着他这个半身不遂的糟老头子。
老人就这么一个孙子,他真的很想守护着孙儿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只可惜,以自己目前的状况,他怕是永远也捱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当鬼差步步紧逼的时候,老人的瞳孔忽然间撑开了一些。他真切的看到,一幕幕往事如那过眼云烟,开始一点一点的消散殆尽。
“咳咳!”轻轻的咳了两声,老人的呼吸又急促了许多。
孙竹樱瞧见爷爷喘的这么厉害,赶紧拧了一个热手帕,替他老人家擦了擦嘴角的涎。
父母遇难的时候,孙竹樱才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对双亲根本没什么印象。这几年,他为了生活的着落忙里忙外,也没有闲暇的功夫刻意去缅怀他们。父母的死,对他而言只能算是一种缺憾,并不会在心中激起悲痛的涟漪。
可是现在,感觉不一样,他和爷爷相依为命了将近十年,彼此间的羁绊早已融入到日常的点点滴滴之中。
两年前,爷爷的身体还很硬朗,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走在山路上,依旧雄赳赳,气昂昂。
没想到,转眼间却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
看着奄奄一息的爷爷,孙竹樱的眼眶里仿佛揉进了沙子,自然而然的红润了。不过,他没有哭出声,咬牙忍耐着站起来,开始着手准备制作引灵灯的东西。
乞怜山有一个古老的传统,凡是百岁高龄的老人,在其寿终正寝之前都需要点燃一盏引灵灯。这盏灯往往用老人身上的毛发作为灯芯,当灯油燃尽时,灯芯也会灰飞烟灭。老人的魂魄则会随着升腾而起的青烟,飘向九霄云外。
按照习俗,点灯之人应该由老人的长辈或者同辈来做。现在山洪冲垮了山道,没办法下山去请老村长。而且就算能够下山,恐怕时间也来不及。
孙竹樱只能自己来做这个点灯人!他跪下来,轻轻地拔掉一根爷爷的白发,小心翼翼的顺着瓷碗的边缘放到碗中,然后倒入一定的桐油。
倒油是有讲究的,究竟该倒多少,完全取决于点灯人的判断。最好在老人过世的同时,灯油能够燃尽。否则就是对死者的不敬,点灯人会遭报应。
在过去,
给将死之人点灯是一项技术活,一些人靠此养家糊口。可是随着阿兰特西亚帝国的覆灭,曾经的老传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许多绝活尽皆失传。
孙家一脉,从先祖开始,已经在乞怜山一带传承了一千多年。如今虽然凋敝,但传统没有丢。
孙竹樱的爷爷在身体扎实的时候,就是一位出色的点灯人。像他爷爷这么厉害的点灯人,眼睛可以看出将死之人的魂火。
和飞禽走兽不一样,人类的灵魂分为三魂七魄,三魂为火,七魄为气,以气养火。
当一个人的生命迈向终结,七魄会提前衰竭。生命气息供应不足,三魂就无法维继,魂火的强度也会逐步变弱,直至熄灭。
其实,点灯点的不是碗中的油,而是将死之人的魂魄。一个真正的点灯人,根本不需要借用明火来引燃灯芯。这其中的诀窍,就是点灯人自身的魂火。想要控制自身魂火来引燃发丝中残存的灵魂能量,首先需要在两者之间建立起一种共鸣。
用自身的魂火来引燃灯芯,这不是普通人能够轻易做到的。一些业余的点灯人,大多数采用借火的办法。所谓借火,就是借神灵之火。神柜上的油灯,便是最为常见的一种神火。
来到神柜前,
孙竹樱踮起脚尖,准备将油灯拿到手中。这时,火苗突然间变得飘忽不定,似有熄灭的趋势。
外面没有刮风,他自己也将呼吸压抑的特别微妙,不可能会给火苗的燃烧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以为是自己过于唐突冒犯了神明,他赶紧撒手,往后退开半步,毕恭毕敬的鞠躬赔罪。
作揖完毕,火苗果然不再晃动。他舒了一口气,取来灯盏,打算点燃引灵灯。结果神火刚一触碰到发丝做成的灯芯,立马将其烧的一干二净。
点灯失败!
自神灯老人开山立派以来,点灯人这个行业里就有个一成不变的规矩。不管给谁点灯,只允许点一次。失败了,不可以重新再来。
虽然,孙竹樱至今没有入行,算不得一名真正的点灯人。可他跟着爷爷学了这么久,好歹是个半吊子,无论如何也应该遵循行规。况且爷爷他老人家替别人点了一辈子的灯,始终恪尽职守,总不能临到终了,却在自己身上坏了规矩!
子时已过,暴雨依然没有停歇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屋里挖的沁水沟很快都积满了水,假若再不及时处理的话,恐怕要不了多久,整间屋子就会跟门前的道场一样,变成一片王阳。
孙竹樱回过神来瞧了瞧爷爷的脸色,觉得他老人家还能再撑一会,于是去拿水瓢,开始舀沁水沟里的积水。第一桶水刚泼出门去,一阵阴风突然扑灭了神柜上的灯盏。
顷刻间,堂屋内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手中的活儿,摸索着走到神柜前。抽屉里有备用的火柴,划亮以后,他稍稍愣了一会儿,方才引燃油灯。
微弱的光芒笼罩着周围一小片,许多地方都看不真切。特别是靠近大门口,感觉那里有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
“是谁?谁在那儿?”
孙竹樱的眼睛好像蒙着一层薄纱,不管怎么聚集视线,总也分辨不清站在门口的是谁。但他很清楚,那是一个人。
“你不说话,我可过来了!”
谨慎起见,打完招呼,他又小等了片刻。然而对方还是不愿吭声,他这便端起油灯,斗胆朝大门口走了过来。边走,还一面死死的盯着那道模糊的人影,生怕稍不留神那家伙就消失了。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随着距离的逐步靠近,他渐渐能够感受到一股明显的排斥力。就好像跟前出现了一道道湍急的水流,阻挡着前进的道路。
而且,他越想趟过这些急流,受到的阻力就越强大,以至于最后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
无奈之下,孙竹樱只好放弃。
当他完全卸掉腿上的力道时,又发现,自己居然可以自由自在的行动。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心理阴影在作祟。他正觉得奇怪,抬头一看,门口的人影竟然不见了!
轰隆!
天空中,一道诡异的弧光在云层里穿梭而过,恍若蛟龙翻身。闪电乍起,滚滚惊雷不绝于耳。
狂风大作,屋前的老槐树剧烈的摇摆起来,枝丫时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
嘭!又是一道霹雳!
紧随其后,一阵可怕的悲鸣声顺着平坦的山谷向四周蔓延。声波所及之处,时空忽然间静止了。豆大的雨点悬浮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组成了一张巨网。
孙竹樱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怪异的现象,目不转睛的盯着门前。道场中间的石磙早已被雨水淹没过半,只露出一块不起眼的红石头。
咕咚!咕咚!
附近传来了细微的滴水声!
他仔细的听了听,这才注意到门口的水面上泛起了波纹。那些波纹很有规律,一圈一圈的朝外蔓延,仿佛刚有什么人踏水而去。
水面上留下了一道似有若无的虚影,虚影中残存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像是爷爷身上绵延厚重的气息,霸道无比,让人不寒而栗。
孙竹樱很怀念这种奇特的感触,准备追寻出去,可就在迈出步伐的那一刻,眼前忽然变得光华四溢。灼目的七彩光芒将他笼罩其中,一波又一波火热的温度肆无忌惮的轰击着他的感官,让他有种剥皮剔骨般的剧痛,最后两眼一白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无力的睁开双眼,所看到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这个黑暗的世界几乎没有空气,呼吸异常困难。他感觉无比压抑,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往前踉跄了一步,又一头栽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在他即将昏死过去的时候,一双手忽然间与他十指紧扣。
那双手很有力度,也非常的暖和,让人的心不由自主的安定下来。
迷迷糊糊之中,孙竹樱看到身旁屈膝坐着一个人。那人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特别的闪亮。至于对方的容貌,怎么也看不清楚。
但他可以从对方的眼神里感受到一股慈爱,仿佛是母亲那无微不至的关怀。
静静地盯着那人注视了良久,他终于没了气力。手背落地的一刹那,他的眼角情不自禁的挤出一颗浑然的泪珠。在金光的映衬之下,小巧玲珑的泪珠里,隐约显现出一个女人天真浪漫的笑容。
这一刻,孙竹樱也笑了。
他合上眼睛,打算欣然离去,陡然间又感受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悲恸,意识立马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清楚地看到,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的爷爷。此时,他老人家已经完全没了呼吸。不过,爷爷临走的那一秒是笑着的!
孙竹樱明白,方才所见的一切都是爷爷施加给自己的幻象。他老人家用尽最后的一丝力量,将他们二人的意识做了短暂的交换。
爷爷盼望着见上最后一面的人,无疑是幻象中出现的那个女人,她拥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哪怕没能看清楚她的样子,可孙竹樱知道,对方一定长得很美,而且绝对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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