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的惯例,老人一杯热牛奶下肚,怀里揣着两颗熟鸡蛋走向了西边最里边的书房。那是散着香甜的梨树下一座破旧的小木房,昨夜下了一场雨,那普通的柳木被湿气侵蚀竟有些腐烂的征兆。幸好雨布遮的早,这才没有酿成“雨祸”。
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湿气很重的木门并没有发出“咯吱”的响声,倒是地面的湿滑,让老人不得不谨慎许多,老年人的骨头可是很脆弱的。
老人叹息摇头,看来,这木房又活不过今年了。可又能如何,再建一座,只是治标不治本,难道还能祈求老天爷雨水停止,年年干旱么?别说其他的,这天下的老百姓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
屋子里有些狭窄,倒不是空间小,而是密密麻麻的书籍像是海水一般几乎淹没了木屋的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却是被一个大铁箱占满了。
木屋里放着一只大铁箱,怎么想怎么怪异。可它偏偏就在那里,上面落满了灰尘。要不是老人的目光从进屋后就一直停在上面,恐怕任何人都觉得大铁箱早就被人遗忘了。
遗忘了好,遗忘了好啊,人生难得遗忘。可有些事情,偏偏并没有那么容易忘记,反而随着时间在脑海中愈加深刻。
老人收回目光,将手掌在衣袍上擦了擦,弯下腰,从茫茫书海中拿起了一本。书本已经泛黄了,但却保存的完好,甚至,在这屋子里,随手拿起一本都没有任何损伤。
对学者来说,书本就是生命。
老人摸了摸书皮,有些潮湿,这让他浓厚的白眉皱了起来,不禁对这糟糕的天气有些厌烦。听说邻国有几位很出名的天师,是不是应该去请一请他们,让他们做法使这该死的天气变晴,就是不知道几位天师到底靠不靠谱。
老人将书本抱在怀里,悠悠地向外走去,身体的温度足够将书本烘干了。书本上三个规规矩矩的正楷大字随着书本的湿气泛着墨香——
白子堂!
桔梗村唯一一所私塾的老师。
至于为什么这位受村里人尊敬的老师为什么会住着破旧木屋里,那原因更简单了。这位老人将自己所有的家财买来的红砖全都用来翻新私塾,不然现在坐在雨中看书的,可不就是他一个糟老头子了。
其实,当初翻新私塾还剩下不少砖石,可老人不顾村里人反对,非要在村口铺一条对他们来说奢侈无比的砖路。
“那是脸面,桔梗村的脸面。”
老人是这么说的。
……
……
又是一节《经学》,对村里孩子来说,每当这个时候无疑都是苦痛受罪的几个时辰。枯燥乏味不说,偏偏白老师还总是板着一张脸,手里的戒尺更是雪上加霜,私塾里每个孩子或多或少都被戒尺招待过。
啧啧,那种滋味,“乐”在其中,不可言喻。
“还有问题么?”白子堂从来不会坐着上课,虽然私塾里总是摆着一张凳子,但是很显然那并不是给他用的。
“老师,学生有疑惑。”
“讲。”
“《经学》第三篇中提到,“无用为治,专受奇异。”这里的“用”字,学生不解其意。”一个大约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站起来,已经初具国字脸雏形的脸上稚气未褪,却已少有肃意,宽阔的肩膀让他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无用有几重含义?”白子堂反问。
“两重。”吴成风道:“其一,“言无用而辩,辩不惠而查”,意为没有用途。其二,“殡已开冢,冢开即葬。祭食如前,无用三牲。”,意为不需要。”
白子堂点头,没有差错。
““无用为治,专受奇异。”并不在这两重解释之中,《抱朴子》中有记,“又於从祖受之,而家贫无用买药。”两者意思相同,意为犹无法。”白子堂手指敲了敲桌面,顿了一下说道:“这重含义较为偏僻,而《抱朴子》是下个学年的内容,你为何问这个问题?”
吴成风点头,道:“学生自学所惑。”
“以前的知识学透了么?”白子堂是个怪人,换作别的老师,自己的学生能如此优秀,高兴还来不及,而他却似乎有些严肃。
“透了。”吴成风道。
“透了么?”白子堂盯着少年又问。
吴成风瞥了眼窗外,老师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舒服,咬了咬牙,坚持道:“透了!”
他有自信。
白子堂没有再问,道:“坐吧。”
吴成风松了口气,急忙盘腿坐下,心中又想到老师真的问题,犹豫了片刻,他给自己的答案依旧没变。
透了!
白子堂拿起桌上的书籍,道:“今天的《经学》就学到这里,准备第二节课吧。”
学生们口中穿出一声声喜悦的低呼,倒不是对白子堂离去的欢呼,而是《经学》实在无趣,恐怕也只有吴成风那种书呆子能够学的进去了。
白子堂颤颤巍巍的向私塾外走去,两个时辰的站立讲课,让他着实有些吃不消。每当这个时候,不管白子堂有多么的不认老,都不得不认命,他真的老了。
“爷爷。”
私塾外,早已候在这里多时的孩子走到白子堂身边搀扶着老人的手臂,奈何身高不够,只能踮着脚尖,尽可能让老人可以舒服一些。
白子堂一张老脸柔和了许多,他只有在面对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的时候,才会露出些许的笑容,这个孩子是他黑暗冰冷的世界中孤存的光芒。
“子木,我刚刚讲的课,听了么?”白子堂手掌按着白子木的小脑袋,像是在拄着拐杖,只是那根拐杖貌似有些不乐意。
“听到了。”白子木无语,他刚刚打理好的发型又乱了。
白子堂点头,左右看了看道:“带书了么?”
白子木心虚,急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都在这里。”
啪——
老人戒尺重重打在白子木头上,肃然道:“不管如何,先生教书哪有不带书的道理。该打。”
白子木捂着脑袋,终于体会到了大黄牛的痛苦,委屈道:“知道了爷爷,下不为例。可是……”
我真的记住了!
这句话白子木没有说出口,否则老人绝对会将他砸的满头是包,有些时候,这位老人固执的可怕。这种固执似乎是上个时代那批学者的固有性格,即便随着时代的更替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白子木并不讨厌。世上之人,有几人能够固执己身呢?太少了!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总是随波逐流,名利色欲如同一只在耳边低吟的恶魔,随时动摇着年少的壮志和薄弱的固执。就像是一场战斗,这一斗,就是一生。
一生几十年,大多数人都败了,变成了恶魔的奴隶、名利色欲的囚徒,那本就薄弱的固执也在斗争中逐渐磨灭。
可总有人胜利,他们就像黑夜的几束光芒,在几十年的战斗中始终如一,坚持己身,不受诱惑。如雪中寒梅,傲然独立,宠辱不惊,为大毅力之人。
白子木佩服,因为他知道有多难。在他以前的八年生命里,也曾无数次收到了考验,比如……
先生讲课为什么必须带书?
这是新老思想的冲突,白子木虽然一直附和着白子堂,可他心中却有着自己的坚持。先生把自己的所学所知尽可能传授给学生不就足够了么?没有书就教不好学生么?还是说非要带着书本上课,做一做表面功夫。更别提,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做什么面子功夫。
而这一切的来源,便是自信,甚至自傲。
……
白子堂怎能不懂?可他又能如何,这个孙儿太聪明了,聪明的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甚至怀疑过这具小小的皮囊中究竟装着怎样一个灵魂。那种超脱常人的明慧与悟性,真的是一个孩子能够拥有的么?
可这八年观察下来,白子木展现出了更多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奇迹都不为过。更重要的,这个孩子仿佛带着天生而来的亲和力,不知何时,他已经将这个从村口捡来的孩子当成了他真正的孙儿,他内心深处不多的柔软。
话虽如此,可子木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与大多数孩子一样,他贪玩、淘气,有些时候还喜欢恶作剧,村口的大黄牛则是他捉弄最多的对象。而大多数时候他只能装模作样的教训一番。因为这个仅仅八岁的孩子,承担着他的年龄不应该承担的东西。
白子木,村子里第二位先生,也是最后一位。所以在白子木很小的时候,他就被白子堂赋予了很多东西,比如那木屋中海洋一般的书籍;同时也被剥夺了一些东西,比如,孩童时期最为快乐无忧的时光。在他七岁之前,村里的人几乎没有见到过白草木,那个小小的身躯总是不知厌倦的坐在木屋里,飞快的汲取着一切的知识,从未有过怨言。
他固执,白子木又何尝不是。爷爷辈儿的东西,在孙子辈儿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爷爷,村外有一列兵队,为首的两人进了村子。估计是来找您的。”白子木道。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别人了。
“嗯。”白子堂并不吃惊,将怀中的两个鸡蛋递给白子木,道:“上课去吧。”
白子木点头,双手接过鸡蛋,认真的整理了一番头发,这才走进私塾。在爷爷面前可以不在乎形象,可在私塾里,他是先生,自然要有先生的模样。
……
白子堂看着白子木的背影目光柔和,可在转眼之间,又漠然了下来,头也不回,冷冷的道:“你们走吧。”
“平安国需要您。”红巾男子恭敬的行礼。
白子堂冷笑:“平安国与我何干。”
“这天下的百姓,也需要你。”虎目男子昂首,没有红巾男子的那份尊敬。
他是将军,一人之下,无须行礼。
“走!”白子堂冷言。
张振华没有因为老人的态度而恼怒,道:“国师,平安国需要您。”
国师?
一瞬间,白子堂脸色狰狞,恶狠狠的盯着杨振华,这头老态龙钟的羊竟破天荒的露出了食肉者的丑态。
“啐——”
一口痰,砸在了杨振华脸上。
“……”
徐奉清愕然,昔年名动天下的子堂先生竟然会做出如此有损斯文的粗鲁举动。紧接着,他脸色剧变,因为对方可是那位脾气火爆的大将军啊,这要是动起手来,那就糟了。
“将——”
“国师,平安国需要你!”杨振华依旧平静,直视着面前如同被触碰到伤口的猛虎一般的狰狞老人,甚至没有去管脸上的浓痰。
白子堂也直视着杨振华,冰冷的像是一块石头,没有一丝温度。
……
雨又下了起来,村口的大柳树在雨丝的抚动下缓缓摆动,一头大黄牛懒洋洋的抬起头,牛眸盯着私塾的方向看了一阵,然后又趴了下去,呼呼大睡。
今年的五月,雨水格外的多,也格外的冷。
徐奉清感觉呼吸都要停止了,身边寂静的可怕,压抑的让人难受。
……
“进去听课。”
老人只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便缓步离去。也许是站的久了的缘故,老人脚步有些颠簸,步履蹒跚的走入了雨中,头也不回。就如七十年前那天的雨夜一样,一头扎入雨中,孤独而悲凉……
杨振华盯着老人,久久无言……
……
“将军,您的脸……”徐奉清低声道。
杨振华将脸上的污秽擦净,叹声道:“我欠他的。”
徐奉清听不懂,也没有多问。
杨振华又擦了擦脸,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徐奉清迷惑的问道:“您说什么?”
杨振华瞥了他一眼,恶狠狠的说道:“早晚会弄死这老东西。敢吐我口水?我堂堂征南大将军,即便在朝堂之上,面对身穿龙袍的一国之君也……”
徐奉清:“……”
果然啊,大将军还是大将军,一点没变。
骂了一阵,杨振华这才道:“进去吧,上课去。”
有求于人,不得不从啊。
徐奉清点头,两人走进私塾。
里面的人似乎在等着两人,待两人走进私塾找位置像模像样的盘腿坐下,一个小孩子这才踩着凳子从讲桌下露出了脑袋,无比清澈的眼睛里明亮的如同星辰。
“上课。”
“先生好~”
私塾里,有两个人目瞪口呆,凌乱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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