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王母与杨戬在凌霄殿内，只说殿外众仙百无聊赖，不知谁起了个头，“诸位，杨戬一直是王母娘娘的红人，这王母娘娘审自己人，能公正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很多人都疑虑起来，就是啊，过去司法天神飞扬跋扈，还不是仗着娘娘在背后撑腰，现在虽说证据确凿，也难保娘娘不护短。
今天的情形，陛下都没出面，分明就不大对。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就变得群情激愤了。众仙一齐找到李靖，“李天王德高望重，务必请您出面转达大家的意思，也好给娘娘一点压力，万勿徇私啊。”
李靖为难道：“如今娘娘正在里面审着，大家还是耐心等等吧。”
有人提议：“不如我们请李天王牵头写个请愿书呈给娘娘，大家都签上名，这白纸黑字，娘娘就是想护短也得忌惮。”
众人都叫好，李靖推脱不过，只好依从。不消片刻，写满洋洋洒洒字迹的一幅白绢已由李靖郑重交给天奴。
天奴不敢怠慢，飞奔送入殿内。王母将白绢阅毕，叠在手中，“杨戬，你知道什么是人心民意吗？我手里的这个就是。”她叹了口气，“这么多人都要求天庭公开处决恶贯满盈的司法天神。”
“那娘娘何不顺应民心？”杨戬冷晒。
王母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传为一时佳话，我也没输给他，我去了灌江口不下三回吧？你没有感恩之心，我尚有惜才之意。”她顿了顿，又道：“再说，罪人与功臣之间，不过一步之遥。”
“娘娘是要给我一个立功的机会吗？”杨戬扬起了嘴角，说到现在，她终于切入正题了。
“不错！”果然，见他接话，她眉目开朗起来，“之前让你认下新天条倒把你吓着了，其实我的本意是提醒你，只要新天条不是女娲的，你我就有一个双赢的机会。”
“杨戬愚钝，还请娘娘指教。”
看他态度不错，王母一颗心放了一半在肚子里，陛下那么紧张真是没必要，自己行此险招，将他逼到绝境，毕竟谁都是眷恋生路的。
她放缓了语气，与他推心置腹，“你是司法天神，是律法的行家。由你提出对新天条的质疑再合适不过了。只要你提出来，嗯，我相信这对你不是难事，本宫就下令追查。至于追查的结果嘛，新天条究竟是谁炮制的可以永远是个无头案，只要被证明与女娲无关就足够，以你的聪明，这也不难吧？”
“到时候你就是天庭最大的功臣，外面那群人拿捏你的罪名都可以一笔勾销。你愿意留在天庭继续当司法天神当然最好，不愿意的话，依旧听调不听宣，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此，既维护了陛下的权威，也替你解除了眼下的危难，岂非是双赢？”
杨戬还是感到有一点点意外的，不是因为这笔买卖，而是因为她谈着冠冕堂皇的买卖时不自觉流露出的恳切的态度。
司法天神长期审案的经验，令他在观颜察色方面有独到之处，王母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对他恨之入骨，虽说眼前的绝境是她一手促成，但她也明显在为此焦虑，她想要的双赢，是真实的心思，并没有作假。
见杨戬沉默不语，王母心中暗暗高兴，她栽培重用他那么久，他心里不会没数，虽然他阳奉阴违背叛了她，但只要他悬崖勒马，挽救他给天庭带来的新天条的麻烦，她愿意原谅他。
她笑道：“现在我们就可以打开殿门走出去宣告这个结果，你不想看看外面那群人有趣的脸色么?”
这一次，他对她也是很认真诚恳的语气，“按照娘娘的主意，你我都是赢家，有赢的就有输的，那么谁是输家？”
“外面那群人呗。”她挑了挑眉，不以为然。
“不是。”
“那究竟谁输了？”她疑惑地看他。
“把命运托付给上苍的芸芸众生。”
她一怔，忽地一阵气血翻涌，她积攒到现在的欢喜突然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放肆！你……你再说一遍！”她冲口而出。
“赢得是你我，输的是众生。娘娘难道真的看不明白吗？”
她一肚子的憋屈和怨气终于爆发了。
“旧天条哪里碍着你了，怎么就对不起芸芸众生了？”
“娘娘难道忘了北郡饥荒南郡暴雨之事？”
“区区小事，在一万年里算个什么？”
“天条不改，陛下在‘区区小事’上有无限的权力，而每件小事的背后，有多少条人命有多少个家庭你们想过吗？凡人的生命虽短，却不可重来。”
“你……你想说陛下没有仁心吗？”
“他若有仁心，我杨家怎么会家破人亡！”
……
凌霄殿里忽地静默了，一片沉寂中，王母退后一步，扶住了蟠龙立柱。家破人亡，这四个字像鼓槌猛敲了她的心，她读到了他眼中的恨意，虽历经千年仍不能消解的恨意。她感到一阵沮丧，沮丧到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到了她没有掩饰的受伤的表情，心中亦不由五味杂陈。半晌，他舒缓了语气，轻声道：“为君者有仁心固然上佳，但人性终是有弱点的，只有以律法治世，才能得千古清明。”
她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后来，她展开了手中的白绢，“如你所说，旧天规赋予了陛下无限的权力，所以他才可以用这样的权力，一笔勾销我手中的民意，赦免你。七彩石上的新天规我每一条都背下来了，若陛下按新天规处置你，你只有一个去处——斩仙台。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他默然片刻，淡然道：“我本来就应死在昆仑山下。”
“那你干嘛要回来？”她再次被激惹了，声音高起来，“你就待在鸣沙镇好了，三个月抓不到你，陛下还不是要实施新天条？”
“你以为我不想那样吗？”他的声音里也有了按捺不住的怒气，他的幸福原本已近在咫尺！他看她的目光冷得像冰，“事实上，我不死你会死心吗？我不死你会放过我三妹一家吗？”
是……这样吗？她被他问住了，好像是的，是她用沉香的命把他逼回来的，可她的本意不是这样，她的本意只是想谈一笔双赢的买卖。
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思维仿佛有些混乱起来，等等，他好像忘了什么，她得提醒他。
她抬起头来，大声道：“现在不是昆仑山下了，你不替嫦娥打算吗？你接受我的主意，我可以放任她不回来，由你们在下界做神仙眷侣。”
“不要提嫦娥！”他厉声截断了她的话，她蓦然看到他眼中闪过直抵内心的沉痛，她愣了，愣愣地听着他下面的话，“永远不要再打嫦娥的主意，她已经和我没有丝毫关系了。”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她又咀嚼了一遍他的话，不禁又惊又怒，“你……你这个混蛋，你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嫦娥已经不是你买卖中的任何价码。”他冷冷地逼视着她，话语中没有丝毫情感。
她呆呆地看着他眼中的痛与冷漠，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偏离她的掌握，她感到了惶恐，就像将乾坤钵递到他手上的那一刹那，也曾有过的，同样的不安。
“杨戬，我真的想不到，你的心……竟然这么狠，为了天条，你真的可以……放弃一切。”
“但是……”她攥紧了手中的白绢，一瞬间收拾走了脸上的落寞，回到了她惯有的坚定，“杨戬，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会实行新天条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不配合，我也会找出证据来的。”
她到底任何掩饰都不要了，他心中不免暗叹一声，他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有想到她的执念如此深刻。不过，仅仅是对旧天规的执念吗？他忽然觉得就像她不完全了解他一样，他好像也不完全了解她。
现在，她用一种极其愤怒的居高临下的神情看着他，“杨戬，你说的对，你不应该站在这里，不识时务的人，应该去天牢里深刻反省！”
“还有，”她愤怒的表情忽然又消失了，变成了和煦的轻轻的笑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陛下没有仁心对吧？那么我负责任地告诉你，陛下绝对是一位最仁慈的君主。你死了以后，你们杨家就剩下杨婵这一脉，为了保住你们杨家骨血，陛下会好生抚恤他们，而且，会赐给他们一块免死金牌，这下你安心了？要知道，除了为天庭基业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重臣，陛下一万年来从没有将免死金牌给过任何人。”
她走到他近前，挑衅地看着他，“为了表示陛下和本宫的诚意，这块免死金牌，现在本宫亲自到华山去亲手交给你妹妹。你满意么？”
她果然懂得怎样可以刺痛他，她快意地看到他因内心的煎熬而微蹙了眉头，她对他冷笑，“你想求我是不是？已经迟了！”
“你就不能不去折磨我妹妹吗？”他避开她的目光，无奈地别过头去。
“你自找的，你—活—该！”她咬牙切齿地对他吼了出来。金杏色的长裙荡出一地柔波，她猛地转身像殿外大踏步走出去，到了门口，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折回来，向偏门而去。
偏门外值守的天奴看到娘娘出来，二话不说只管往前走，急忙追上去，“娘娘，您怎么从这门出来了？外……外面好多人在等您发话呢。”
王母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白绢揉成一团扔到天奴身上，怒冲冲道：“你去告诉他们，本宫已将司法天神收押天牢，等陛下圣旨发落。谁不满意，就给我滚！”
白绢缠了天奴一身，不过他还是恪尽职守地问道：“那要不要让他们进殿里等候？”他言下之意，是委婉的劝说，毕竟人家都那么远来的。
不料她柳眉倒竖，瞪了他一眼，厉声道：“陛下圣旨没宣，就让他们外边站着，多站一会儿会死吗？”
天奴吓得声音也结巴起来，““娘娘去……哪里，要……不要奴才跟着？”不过这次他没听到她的答复，她走得太快了，眨眼在云海里消失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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