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嫦娥从外面回来的伙计嘴里听到灌江口的消息时，正在拿盘子的她手一抖，盘子当啷一声落地碎了，伙计忙关切地问她伤到手没有，她却看都不看地上，跑出门去，一叠声追问遇到的伙计，“掌柜的呢，掌柜的在哪里？”
她撞见了陆逍遥，陆逍遥看她神色不对，“阿紫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那个消息？”原来陆逍遥也刚刚得知了杨婵家祭的事，可是他实在觉得阿紫没必要那么紧张啊。
所以正当此时，杨戬踏进了屋，陆逍遥笑道：“大哥，你赶紧回趟家，把你妹妹拖来喝喜酒，这就白事变红事了。”
嫦娥忐忑地看向杨戬，杨戬显然也已听说此事，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对陆逍遥笑笑，“说的对，是个好主意。”
随后的晚餐桌上，小雪又一次说起这个消息时，陆逍遥打趣道：“小雪，这回轮不上你了，伴娘恐怕要让给人家亲妹子做了哦。”
小雪扑哧一笑，“二哥，我好想看看你的妹妹呢，肯定像阿紫姐姐一样是个大美人。”杨戬附和地点头微笑。
唯有嫦娥无言地数着饭粒，却没有吃下几口。杨戬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顺着小雪陆逍遥不时说几句玩笑话，把气氛遮掩了过去。
晚餐后，杨戬关上房门，独自在桌前默坐。嫦娥走了进来，“你要回灌江口？”她颤声问。
听到她的声音，杨戬站起身，立刻收敛了原本凝重的神情，换上了轻松的笑容，“应该回去一趟，免得三妹误会，白白伤心。”
嫦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别骗我，昆仑山不可能有你的遗骨。”
杨戬沉默不语。嫦娥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背上，低声道：“你心里一定清楚的对不对，告诉我好不好？”
杨戬握住了她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停了半晌，方缓缓道：“三妹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嫦娥的手指痉挛地抓紧了，“会是什么样的难处呢？”
杨戬叹道：“见了三妹才能知道。”
她不说话，只是抱着他。他回过身来，将她揽到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道：“别担心，没事的。”
“天亮再走好么？”她在他怀里不动。他爱抚着她的秀发，终是应道，“嗯。”
她留他一夜，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杨戬也没睡着，心上压着更重的石头，但他不能告诉她。嫦娥说的没错，昆仑山不可能找到所谓的遗骨，三妹这么做，应该是急迫地想见他又要掩人耳目，可是她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连李靖哪吒都帮不上忙呢？他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看嫦娥在黑夜里小心翼翼地翻身，明明睡不安稳又怕吵醒他，他索性不再假寐，“要真睡不着，我陪你说说话。”
她见他醒着，微欠起身，枕在他的胸膛，带着不安的语气，“杨戬，为什么我觉得心惊肉跳呢？很害怕的感觉。”
他环住她的背，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轻声道：“她是我亲妹妹，有什么好害怕呢，别瞎想了。”
嫦娥的食指在他胸前画着圆圈，弄得他皮肤痒痒的，画了一会儿，她犹豫地问：“三圣母恨你，会不会是帮着天上抓你故意设的圈套？”
杨戬淡淡地说：“三妹再恨我，也不会帮着外人来陷害自己的哥哥，她不是那样的人。”
嫦娥不语，杨戬道：“你不用怀疑三妹，我相信如果不是遇到实在无法解决的困难，她不会出此下策。”
她白玉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急切地说：“能带我一起去吗？”
他捧住了她的脸蛋，“听话，别任性了，三妹有麻烦，你去了更添乱了。乖乖地在客栈等我。”
她咬了嘴唇，把他的手重新按到枕头上，“那你答应我，只去一天，当晚就回来好么？”
杨戬不由笑了笑，想让她轻松一点，“这么霸道的嫂子，三妹会不会有意见？”
嫦娥却没笑，固执而认真地更加圈紧了他，“我不管谁有意见，我偏要你日落之前回来。”
他叹了口气，将她抱到自己身上，她俯首贴住了他的额，低语道：“我会站在鸣沙镇城关外大漠边上等你，我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太阳落山。要是你食言，我会死的。”
他一惊，“胡说什么，就算……我晚回来些，你怎么能乱说到死呢。”
她的唇移下来，落到他的鼻尖，“我没胡说，就算我是神仙，饿不死、摔不死、太阳晒不死，但是……”她的唇轻轻触碰了他的，“我会想你想得受不了而死的，我一天都不想离开你。”
“嫦娥……”
“你必须答应我日落之前回来。”
沉默片刻，杨戬点点头，“好吧，我答应你。”
“一诺千金，我拿命换的。”她并不罢休。
他忽觉心头一阵惊慌，比三妹的事更让他觉得沉重，“嫦娥，别这样。”
“那你答应，你发誓。”她没有退缩。
“我……发誓。”
她似乎这才放了心，身体也松弛下来。他翻身将她裹到被子里，疼惜地说：“快睡吧，太晚了。”
她听话地合上了眼帘，修长的手臂温存地缠绕着他，将他的满腹心事更密密地绕了几匝。
杨婵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过灌江口了，这些时间对于神仙的生命自然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在凡间，毕竟寒来暑往、几岁枯荣。
坟茔前的树长高长粗了许多，繁盛的枝叶交叠掩映。什么时候多了一片桃林？将坟茔安静地与世隔绝开来。
那桃花已过了怒放的时节，却还没有谢，挣扎着挽留片片不甘的余红。
早已没有一块裸露的沙地，野花开得更茂密了，一丛挨着一丛，将三座坟连接到一起。坟头却十分清爽，墓碑上的字也依旧十分清晰，显然涂过新漆。
杨婵忽而意识到，自己虽阔别了二十年，但这二十年间，二哥一定是每年清明都会来打理修葺的。
她抬了抬胳膊，一身缟素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不禁悲从中来，杨家，会不会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真的要再砌一座坟吗？明年、后年、望不到边的岁月里，她只能一个人来这里祭扫了吗？
她被这个念头惊吓地微微发抖，但不过一瞬，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让她抖得更厉害了，沉香，沉香也会死吗？还要再添一座坟吗？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坟前，“爹，娘，大哥，婵儿不是有意侵扰你们，你们泉下有知，保佑二哥回来，保佑沉香得救吧！”
粉色桃林中，一个隐形的身影将这幅凄凉的画面尽收眼底。
杨戬看着一身白衣，连头发都被白绫缠裹的妹妹，心，兀的被揪疼了。
为什么只有三妹一人，刘彦昌和沉香呢，怎么都不在？距离最后在华山之底见到妹妹，不过数月，她竟然憔悴得脱了形！
二十年山下的岁月，尽管她伤心难过怨恨，可是，都不如这短短的日子令她整个人的变化大！
她的目光茫然而散乱，神色凄惶中更带着难掩的惊恐不安。是什么样重大的打击，令刚刚合家团聚与世无争的她像猎人弓箭下哀鸣无助的小鹿？
他看到杨婵的眼神充满期待地扫视四周静谧的桃林和馥郁的野花，她在寻找她的二哥吗？
他看到她跪在娘的坟前，用颤抖的双手聚拢地上的新土，添加到坟头上，嘤嘤哭泣，“娘，你说二哥还活着吗？娘你一定要保佑他还活着。很多人都骂他无情无义，婵儿也曾恨他绝情，可是娘，我听说沉香伤了二哥才劈开华山救我出来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难过很难过！我不想二哥死，娘，只要他活过来，婵儿真的不恨他了！婵儿不愿失去任何一个亲人！”
她用满是尘土的手轻抚着墓碑上朱红的文字，忽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住墓碑放声大哭起来，“娘，你帮帮婵儿吧，我现在怎么办呢？沉香要被陛下斩首，他还那么小，他刚娶了小玉，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不能死啊！娘，婵儿在山下苦守二十年，才终于迎来了一家团聚，婵儿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换沉香的命。娘，你帮帮婵儿吧，如果一切都是婵儿造的孽，那就让婵儿一个人死吧！”
她的背在剧烈地起伏抖动，桃林中隐形的眼睛忍不住溢出了泪水，泪水滴落在一瓣桃花上，那本已将谢幕的花儿黯然飘离了枝头。
杨婵顿时感觉到了异样，似乎她的心被什么东西牵引了，她停下了哭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那桃林中，仿佛有一种熟悉又亲近的气息弥散开来，连那满树的桃花都变得温存而柔和起来，像慈爱的眼睛，像心疼的抚触，在召唤着她。她踉跄地站起身，不自觉地向桃林走去，在哪里？在哪里？哪一株树下，才是能让她安宁的地方？
她拂过一株一株桃树，渐渐觉得那亲切的气息越来越贴近了她，她拼命做着深呼吸，那么熟悉，那么珍贵，仿佛失落了很久终于重新找回了……
她蓦地明白了什么，这世上，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还会舍得给她这样全心全意的温暖，还会舍得给她这样无怨无悔的疼惜，只有这个人，永远不会抛弃她，会为她义无反顾。
“二哥……二哥，是你来了吗？”她小心翼翼地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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