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块浸了江寒的厚纱，沉甸甸、湿漉漉盖在江面上，远山近树都没了原本的颜色，只剩一片茫茫灰白。
江水还在往东流，可裹在这浓雾里，流得没声没息，透着点说不出的诡异。
屈原、景珩、屈骋和两甲士拜别车夫，一行人上了一叶小船，就这样在这雾里慢慢行着，船头划开凝滞的水面，漾起一层层波纹，转眼又被雾气裹了回去。
摇橹的声音“呀咿呀咿”，在这静得过分的天地间，听得格外清楚，一声一声，不像是摇在水里，倒像是敲在人心上，带着股说不清的寂寥和清冷。
船头上站着个人，穿一身素色宽袍，身形挺拔得像棵孤松。
江风带着刺骨的湿气吹过来，把他的衣角吹得微微鼓起，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飘走似的。
他脸盘清瘦，眉头锁着化不开的忧愁，眼神却亮得惊人，就像划破浓雾的寒星，直直望着前方那片看不清的地方。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三闾大夫屈原。
另一边，景珩一直盯着眼前的光幕，忙着直播，只见屏幕上面的文字滚得飞快，快得几乎看不清。
不一会儿，光幕右上角的数字着实吓人：64000。那些跳个不停的文字，大多是问早安的、惊叹江景美的，还有不少人央求屈原再写首新诗：
“主播一晚上没睡吧？看着有点憔悴，可得保重身体啊！”
“这江上的晨雾也太美了，不像是人间，倒像传说里的蓬莱仙境！”
“屈大夫，再写首《涉江》那样的诗呗，让我们也沾沾文气！”
屈原的目光轻轻扫过这些文字，心里已经不像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时那样惊涛骇浪了。
这一路走过来，从一开始的震惊、以为是妖邪作祟，到现在慢慢习惯，甚至开始琢磨这背后的意思。
他隐约觉得，这或许是某种说不清楚的天机，让他这个被流放的孤臣，能瞥见一点未来的微光，听到些和当下完全不同的声音。
这种感觉，就像在漫漫长夜里看到一点遥远的、不知道来头的星火，虽然分不清是吉是凶，却总算驱散了些许孤单。
心里正想着这些，屈原微微侧过身，对身后满脸沧桑的仆人问道：“屈骋，依你看，咱们前面该到哪地界了？”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屈骋眯起眼，使劲往雾霭深处望，努力分辨着水势和岸边的影子。
他在江面上漂泊了大半生，对沿岸的地形熟得不能再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沙哑着嗓子回话：“回大夫的话，看这水势流转的样子，还有两岸的山形，估摸着离夏首不远了。”
“夏首……”屈原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心里猛地一沉。
他太清楚夏首的分量了——那是郢都重要的门户，水陆交通的要冲，车马船只都往那聚，更是楚国连通江南、向东控制吴越的咽喉要道。
这么紧要的地方，肯定到处都是令尹子兰和上官大夫等人的眼线。自己这个“待罪之身”打这经过，简直就是羊入虎口，想悄无声息地过去，怕是难了。
他这边刚想到这儿，光幕上的文字滚得更快了，显然直播间里也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夏首？我查了下地图，这可是战略要地啊！”
“主播，你们要小心点，这种地方肯定有反派等着蹲你！”
“屈大夫现在是被流放，路过这种关卡，少不了要被刁难的。”
正思忖间，座船已经慢慢靠向一处简陋的码头。
雾气稍微散了点，能隐约看到码头上有几道人影早就等在那儿了，好像算准了他们一定会在这儿停靠似的。
船刚停稳，踏板还没完全架好，那几个人就迎了上来。
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皮肤白净，穿着锦缎衣服，腰里系着玉带，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官员模样。
他见屈原下了船，快步走上前，夸张地深深作了个揖，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下官是夏首的司礼昭明，拜见三闾大夫。早就听说大夫的清名，如雷贯耳。如今听闻大夫一路舟车劳顿，路过敝地，特意备了薄酒，想略尽地主之谊，给大夫洗尘接风，还望大夫千万别推辞。”
屈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个昭明，他知道是昭氏一族的远亲，官职不算高，但靠着家族的势力和自己的钻营，在夏首这地方也算是个有实权的人物。
更关键的是，这人一直和把持朝政的子兰走得近，是子兰门下忠实的爪牙。现在突然冒出来，还这么殷勤地要设宴，用意再明显不过，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光幕上的文字瞬间变得更密了，跟开了锅似的：
“我去！果然来了！这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这昭明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典型的笑面虎！”
“屈大夫千万别去！历史上多少坑都是这种接风宴挖的！”
“主播快拒绝他！我们给你众筹跑路！”
景珩瞥了一眼那些急切劝诫的文字，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没露出半点神色。
此时，屈原淡淡地说道：“昭司礼有心了。只是我乃待罪之身，戴罪前往南方，实在不敢劳动地方官府，更不敢赴宴，免得牵连了司礼。”
这话听着客气，拒绝的意思却明明白白，带着一股子疏离。
昭明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推辞，脸上的笑容一点没减，反而更盛了些，只是那笑意压根没传到眼睛里。“大夫您这么说，可真是折煞下官了。”
他接着说道，“大夫虽然暂时离开了郢都，但忠贞之心，天地都能作证，您依旧是我们楚国的栋梁，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不过是一杯薄酒，聊表下官的敬意罢了，莫非……”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挤兑，“莫非大夫是嫌弃下官职位低微，不屑于和下官同席共饮？”
这话绵里藏针，明着是抬举，实则是想把一顶“傲慢无礼”的帽子扣在屈原头上。
要是再执意推辞，传出去反倒显得他屈原心胸狭隘、目中无人，平白惹来非议。
屈原目光微微一凝，扫过昭明那看似恭敬实则傲慢的神情，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几个眼神闪烁、气息沉稳的随从，心里清楚，今天这事儿怕是没法轻易脱身了。
避而不见反而显得怯懦，倒不如坦然去赴宴，看看这昭明，或者说他背后的子兰，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他略一思索，最终还是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叨扰昭司礼了。”
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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