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极高。
长街独自伫立在楼顶，黄泉无月，中天里只有薄云翻滚。
久看生厌，长街转身欲走。
回身刹那，一束光打在他眼上，他正思量是否要抬手遮眸，才发现无须。那光不亮，隐隐绰绰，只够晕开这方寸之地。
倥偬间恍惚见，光的那头伫着的是一个青衣男子。
束发轻笑，清瘦白皙，右手提着一盏青灯。一双勾人的丹凤眼嵌在那张素白的脸上，薄唇微红。
活像初春扬州路上躲在珠帘后的姑娘手里头把玩的珠子。
长街未动：“你是谁？”末了，补上一个不知何意的浅笑。出乎那人意料地丝毫未慌张。
那人嘴角的笑意越发浓了：“我么？我叫时罄，罄竹难书的罄。”
长街未答他话，只回望于他，他也不曾躲闪。
忽而，楼下传来声响，“咚咚咚——”似是有人踩在木楼上往这里来了。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咚——”木梨门外多了个身影，屈食指叩门一下。
无人应。
慕轻寒这才推开积尘的木门，莲步轻启入了门内。
待她走近，长街又瞧见，她左腕上系着一条青绿色的绶带，绶带下头拴着一块方正的羊脂玄玉。
她入眸便见时罄，但不见神色动摇，步子仍是悠悠然闲庭漫步般，款款走到长街身前。立定，挑眉轻笑，讥哂言：“时公子，今夜好生动人啊。”
语罢，长街见她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蜷起成拳，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背。
时罄嘴角一勾，敛袖启步，食指放在她颔下，“慕姑娘，今夜也好生美啊”，冰凉的拇指落在她右颊上，微微用力往上一抬。
“时公子美是美，可姑娘我素来不喜深夜有人叨扰。”慕轻寒仰头，正好与他的目光交集在一线上。
时罄挑眉抬眼瞧上长街一眼，轻言：“时某人唐突了，那我便告辞了，明日一早——我再来审他。”语罢，松手，望着长街一阵轻笑。
半晌，听见慕轻寒微凉的声音在四下溢开：“好走不送。”
时罄绕开慕轻寒，含笑望着长街，抬手不重不轻地拍在他肩上三下，而后，推门而出。
风挟着一股不知名的暗香从楼底打着旋而来，吹起长街衣袂，远远看，似氤氲仙气般，不似凡人：“姑娘要同我说些什么的罢？”
轻寒的指极细，骨骼分明。
但见她两指捻起一绺发，耳后一别。还是那分毫不差的轻笑，较先前最多最多只少了一分戏谑：“时罄啊，本是奈何桥头第九盏青灯幻化而成，是这黄泉七位阴司狱典之一。阴司的规矩素来是，所有往来的孤魂野鬼都要经他审。罪孽深重的，罚下地狱为奴，无罪无过的，照理，按那些个儿心眼好些的狱典便放其过忘川，送以往生。只是可惜，时罄从来就不是个好人——”
慕轻寒向来说话轻描淡写，从未有跌宕，却突然拉长音，望着他，“公子瞧上去一点儿也不惊讶。”
“因为他已经告诉过我了。姑娘要知道，罄竹难书是个贬词。”长街勾了勾嘴角，扯出半个似是而非的笑，倒将他吓了一跳，竟连他自己也不知从何处学来这般轻佻的笑，忙止住，正了正神色。
闻言，慕轻寒毫不掩饰，明目张胆便轻嗤一笑，“嚄？公子读过几年书？”她总是那副嘲弄的神情，长在面上一般。
若是他人许不与她争，偏逢了他。大唐太子府幕僚，若是没有玄武门兵变，便是钦定不会变动的天子门生李长街。“不才只比姑娘多念两年《说文解字》。”
“公子这话我记下了，姑且信你。”慕轻寒神色一顿，一凝，将手一扬，也不争，不嗔，还是笑。
“姑娘，可继续说正题了罢？”
“自然。我也不知时罄究竟在策划何，但定是需要凡人记忆，于是无罪的，他便强夺其记忆。本也无妨，过了忘川，到了奈何桥头，要想轮回，须饮了我姆妈的孟婆汤，彼时那记忆照样丁点儿零星不留，全失了。只是，没了记忆，那人便过不了忘川河，河头守船的艄公只渡有前生记忆的人。换句话说就是，若是被时罄夺去了记忆，便只该留在黄泉作个孤魂野鬼了。”
慕轻寒褪下左腕上的绶带，连同那玄玉一并放在他眼前：“公子读的书比我多，那你可知明日若想活命该如何？不该如何？”
长街接过玄玉，不知是慕轻寒的指尖本就凉还是那玉太冷清，不由一个激灵。
他了结前生，不过为换清明来世去重正祖宗规矩，重夺李唐长安报主子知遇之恩。
若是困在黄泉，且不说负了主子，负了长安，负了大唐，竟连他自己也觉不甘。
但过了忘川又如何？
饮下孟老婆子的汤水，舍去前生记忆，不若使他忘记为何生，为何死，为何读书，为何习武，来世再颓唐一生么。彼时，谈什么梦回长安，谈什么为主守道。他连他此生所丢弃的一切，都守不住。
“公子，你以为那块玄玉是什么？是你前生的记忆，我已经看过了。”长街猛地抬起头，仓惶地撞进她微微眯着的桃花眼中。慕姑娘还是轻轻笑望着他，眼里容不得半点痴嗔，“所以，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作何自尽，也知道你不过是想为主子报仇罢，但我仍要告诉你，人不能贪得无厌，有得必有失，你要想轮回就必须饮孟婆汤。你以为阴司是什么地方？没有规矩没有法令的么？你如何做得了？”
长街拂袖：“姑娘可听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阴司而已，人间比这难多了。”霎时间竟有威严乍现。
初初，她没有应他。
“好，好，好得很。那你就先把明日时罄那关过掉罢，彼时再来同我谈这些。”慕轻寒敛了笑，声音添了几分冷清。
长街凝望玄玉，握住的力加了半分，仿佛玉里装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长安灯火。
“既然你已经口出狂言，”慕轻寒转身，故作镇定地喊，“就请你务必要赢。”
“自然。”
她见长街垂眸低头又仰天自嘲似的轻笑，可惜夜色阑珊，望不清他真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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