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干惯农活的赵金妮虽然有些力气，却哪里经得住爸爸这大力的一掼？她手中的火把脱手飞出去，人也重重的砸在地上。满是岩石的地面硌得她全身像是被钉满了钉子，胸腔一阵阵闷痛，连脑子也晕眩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爸爸退后两步，一边揉着被火熏得泪流不止的眼睛，一边大骂“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造反的？”
爸爸眨了眨红肿的眼睛，终于能勉强看清了。他愤怒到了极点，走过来对着地上的女儿拳打脚踢“老子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猪大了还能留着过年，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山旮旯出来的货，还想什么读书改变命运，你的命运改变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赵金妮紧咬着牙，默默忍受着爸爸的拳脚。她闭上泪眼，心里暗想‘打死我吧，就在这里打死我，省得以后到别人家再被别人打死，那时肯定死得比现在惨’。
赵金妮想着杨天伊那张让人做呕的脸，眼前的痛苦竟真的可以忍受了。
“老子当初就不该让你去读书，你在学校里就学会了怎么跟家里作对了是吧？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爸爸第一次这样狠的打从小乖巧伶俐的女儿，见女儿不像儿子那样会反抗、会大声骂娘，只是蜷缩在地上流着泪默默忍受，拳脚不由得越来越轻，骂声也逐渐变成哀嚎。最后他双手捂着脸跪在女儿面前，低低的哭了起来，那哭声有点像狗的呜咽，沉闷而压抑。
赵金妮见爸爸哭，心头一阵鄙夷和酸楚，只咬着唇，继续蜷缩在那里。
爸爸的哭声渐止，发了疯似的用刚刚打女儿的手用力掴自己的脸，对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忏悔“妮儿呀，你说我能怎么办呢？你爹我只是一个种地的农民，家里还有你哥和你弟，你奶奶身子又不好……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赵金妮当然知道家里困难，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被困死在这山里，她做梦都想和白老师一样，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我知道你喜欢读书，你打小就喜欢读书，全村男娃没有一个比你更用功了，村长家的小儿子都比不上你。”父亲一边抹着泪眼，一边对着女儿喃喃“要不是你，村长都不会正眼看我……我是你亲爸，当然希望你好。
但是你爸就是一个没出息的，你哥不争气，勉强读完初中，毕业证都等不及拿就跑出去了，几年下来别说往家里寄钱，回家过年还管我要路费。
这些时间给你奶奶治病让家里越来越穷，眼看你奶奶真的是不行了，这身后事又要好大一笔钱呐。
还有你弟弟……你弟弟和你一样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也是咱家最后的希望，他算是被你带大的，你要走了，谁来教你弟弟读书？
妮儿呀，爸爸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只有你嫁到杨天伊家去，我们这一家子才有活路呀……”
赵金妮真想捂着耳朵不去听，这些话在家的时候已经听父母说得够多了，自从被村长的侄子杨天尹相中后，他们几乎每天都要拉着她说上一遍。她现在一听到这个就想拿刀砍人，或者拿刀砍死自己。
父亲没有看到女儿痛苦的表情，继续说：“你不要怕，杨天尹人不坏，他前两个老婆又不是被他打死的，他的第一个老婆本身就有病，但那是镇长的女儿，他是为了巴结镇长才娶回来的，伺候了两年才死。
第二个老婆，是杨天尹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那骚眉骚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娘儿们，趁着杨天尹出去做生意她还在村子里偷人，后来是杨天伊的妈发现，把她打了一顿，她气不过，跑到山里不知道什么地方，虽然没有人看到她的尸体，但那个时节进了山肯定是死了。”
赵金妮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像是听到一个特别可怕事情。她是认识那个女人的，那个在父亲嘴里‘骚眉骚眼’死了也不可惜的女人。
赵金妮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是在初一寒假中的一次喜宴上。那个女人确实很漂亮，无名指上硕大的金戒指十分夺目，不怎么爱说话，陌生而戒备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时不时摸摸耳朵上的叶形的金耳环。
通常来说各家的媳妇在喜宴上都是要去帮忙的，但她不动，静静的和赵金妮这一群半大的孩子坐在一桌。
那时赵金妮像个小大人一样，照顾着四岁的小表弟吃饭，但是表弟很闹，因为没有抢到每桌分发下来的奶糖闹情绪。那三、四颗奶糖，早就被抢到的孩子塞进了嘴里。赵金妮耐心的哄着表弟，把自己那一份水果糖也给他，他接过水果糖，仍闹。
最后是那个女人递过来了两颗奶糖，才让表弟转悲为喜。赵金妮礼貌的感谢她，她只是淡淡的笑笑。酒宴还没有开始，杨天伊土匪似的走过来一把拉着女人就走，硬要叫她去另一桌。
那女人不愿意去，说自己在这里挺好。杨天伊却是恶狼刁绵羊一样把女人拖走了，赵金妮还记得那个女人脸上的厌恶和无奈。
再后来赵金妮和那个女人还碰过几次面，女人对赵金妮一直很平易近人，知道赵金妮学习成绩好，很是感慨的叫赵金妮好好努力，争取逃离这个地方。
赵金妮曾听大人闲聊时说，那个女人也是一个女学生，读的还是师范呢，好像是因为家里欠了杨天伊很多钱，还没有毕业就拿她来抵债了。
赵金妮不愿相信这些事情是真的，不过那个女人显然很痛恨这个地方，除了遇上赵金妮会聊上几句，跟谁都不怎么说话。赵金妮一直不敢向那个女人证实，不过能看出，她确实读过很多书。
之后，赵金妮发现女人的脸色越来越暗淡，直到去年秋天闹出那些不明不白的事，赵金妮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爸爸没有在意赵金妮的脸色，继续在旁边唱独角戏，指天发誓“杨天伊好歹和我们知根知底，他们家里人要是敢欺负你，爸爸就拿着刀和他们拼命。”
眼前的爸爸真是卑躬屈膝到了赵金妮不忍直视的地步，她转开眼，点头认命“我答应嫁给杨天尹，你不要再说了。”
听到赵金妮终于妥协，爸爸含泪点头，挤出一个笑“村长和杨天伊一家都很喜欢你，他们和镇长又有关系，我们村是个穷得鸟不生蛋的地方，但是杨天伊有本事，在外面开着石矿和煤矿，这两年可是赚了大钱。
自从上次哪个骚娘们儿死后，杨天伊就没了结婚的打算，杨天伊的妈不放心儿子从外面找来的媳妇儿，才特地在村子里给杨天伊找媳妇儿，而你就是他们看中的人呀。
这个婚事还是村长老婆亲自过来提的，村长也说，你脑子好，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可以安排你在村里的小学教书，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文化人的差事了。
你留在这里，还可以给金贵补课。金贵今年也上初二了。这些年，有你看着，金贵的学习也很好，老师说如果初中能保持现在的学习水平，考上高中和大学也很有希望呀。”
赵金妮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听爸爸又一次说这些话，她不愿再听爸爸多说，反正自己的命运是捏在他手里的，说得再多有什么用呢？如果把他逼急了不过是再被打一顿罢了。
赵金妮觉得头痛欲裂，躺回自己睡觉的枯草上，闭上眼睛淡淡地说：“我要睡了。”
“好，你睡吧，天亮后雨小点，我们就回去。”
多日的劳累疲乏，加上对自己当前状况的麻木，使得赵金妮对外面的雷鸣电闪失去感觉。她真的睡了一觉，浅浅的一觉，翻身的时候就被身上的伤痛醒。
赵金妮睁开眼，望着洞口的位置，那里依然黑洞洞的，只是外面不再传来雷声。火堆里的火还微弱的燃烧着，它散发出来的热度已经无法与山洞里的寒冷抗衡。
虽是七月的天，山洞里却跟入了深秋似的。赵金妮觉得越来越冷，头脑也越发清醒。她坐起身，储藏在洞中的木柴烧得差不多了，赵金妮只少少的往火堆里加了两根木头。无神的望向里面那处人工开凿的洞道。
“你是一个女娃娃，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头脑一清醒，母亲和奶奶还有村里那些姑婆们这些背着、或直接当着她面说出的话就刺一样扎着她的心。
“你以为你真的是女状元了吗？我们赵家可没有福气养出一个女状元，连你哥哥都才上完初中呢，你凭什么让全家人不吃不喝供你继续上学？”
“花钱给女娃娃出去读书，就是拿着大把的钱去烧火呀，即便将来出息了，那只是替人家养一个出息的媳妇，谁能指着她将来给父母养老送终？”
“镇里那些高中女学生，有的书还没读完，就被那些小后生拐走怀上娃了，你说把一个女娃娃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没有大人管着，能有好事吗？”
……
她是一个女娃娃，长在这大山深处，就注定得被这山套住一辈子。-多年来的努力，在这样不公的命运面前，显得可笑。
赵金妮不甘的咬着唇，离天亮没有多长时间了，她拿起被父亲打掉的那根浸过兔子油的木柴，重新点燃火，向着人工洞道走去。
还没有到最后，赵金妮就不能放弃。
这个洞道赵金妮已经走了很多次了，再次进来就是没有火的照明，她也能摸清大致方位。洞道尽头连接着一处天然洞穴，她相信里面有金子，只要耐心找找，一定能再次找到些金子的。有了金子，就有了钱，有了钱她就能离开这里，到镇上去读高中了。
这里肯定有金子，就像三年前一样，肯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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