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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一趟溪 苏拉

·男二苏拉·维塞格为帝王,其他设定照旧。

·第一人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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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唤凉溪,乃江南商户之女。而今王朝更迭,却始终以仕途为荣,以商贾为耻。

我私心里期盼这样的局面改变,然终是抵不过一次次的失望。在这个动荡的年代,十余年里便能经历几姓王朝,惶惶世间不尽如此,终究是沦为了蝼蚁。

如今是维朝当权。一如当年种种,当今陛下在起义时曾向商贾世家借了不少的银钱,亦许诺了许多他族叔叔伯伯们的仕途之位。可我的爹爹不喜官场,偏偏喜好开一些茶楼酒馆,然后在闲暇时约上二三好友谈古论今。

陛下不喜,甚是以爹爹拒绝皇恩为由发了好些怒,幸有一些爹爹已经为官的朋友能够在陛下身边稍加劝阻,才缓了我们一族的大不敬之罪。为此,为了叩谢天恩,爹爹将我送入了宫中侍奉陛下。

为彰显陛下恩德,我一介商贾之女,入宫便被封为了美人,赐字昭。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赐于我此字,日为形,召为月,我明明是陛下彰显天家权威的牺牲品,我恐于此等殊荣。

后宫以皇后为尊,又有四妃、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陛下继位不久,前朝旧制尚在沿用,更不用说我们后宫中人一应的吃穿用度了。所幸,陛下似乎不太常往后宫中走动,这偌大的御花园也只有除我之外的几位妃嫔在走动,日子倒也安生。

今日七月初一,因着后宫无后,我们照旧去永乐宫给位分最高的宜妃娘娘请安。宜妃娘娘是中护军嫡妹,家世虽只是个正四品,但却是最早跟随陛下的女子,情分自是不同,一入宫便封了二品妃位,赐字宜,取意将施于宜,皓如白日。

“宜妃娘娘金安。”我恭顺地低下头。后宫无后,宜妃掌管中宫,莫大殊荣。我着因入宫以来从未侍奉过陛下,多次晨会都会被娘娘训斥,故而不敢造次,只能作低眉顺眼状,盼今日能够快些事毕。

“诸位妹妹都起来吧。天气炎热,本宫已备好了消暑的茶点,妹妹们且吃些。”我看着宜妃在老练地客套着的同时,一次又一次地抚着自己已近四个月的孕肚叹气。

众人似乎都察觉了这点,看向宜妃的目光都带了同情和怜悯……当然不包括我,我不敢造次。

维朝沿袭旧制,去母留子,以防外戚干政。是故皇子出生后,其母便会得到御赐的鸩酒一杯,以换取孩子的前途和家族的昌盛。

或许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会赞赏母亲这种大公无私的行为。可如今朝代动荡,王朝更迭反复,谁也说不清彼时的牺牲所换取的一切,究竟值当与否。毕竟这些年,早有女子见证了荒谬的付出是何等的可笑,又有谁会愿意再替皇家孕育子嗣呢?不过权宜之计罢了。

永乐宫的总管递上了敬事房的册子,宜妃娘娘看了看,念道:“六月。沈婕妤一次,赵美人一次,还有新晋的孙采女一次。陛下也算是雨露均沾了……可昭美人,入宫三月,为何这上头一次也没有你的名字?”

我故作惶恐:“妾自行惭秽,不得圣颜,许是陛下一时忘记了妾,也是有的。”

言毕,我感受到周来投向于我的欣羡目光。一朝帝王如此,也是悲哀……可我又有何理由去感怀?只盼陛下能够视我如草芥,彻底忘了我,忘了后宫中的昭美人。

“陛下国事繁忙,不常往来后宫。可昭美人身为嫔妃,也当尽心侍奉陛下才是。”宜妃如是说,可到最后却也只落得一声轻叹。摸了摸鼓起的孕肚,若此胎是个公主自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个皇子……任凭母家与陛下的情分有多深,也终究是绕不过一朝旧制。

“妾自当谨记,谢宜妃娘娘教诲。”

宜妃摆了摆手,示意晨会散了:“既如此,昭美人失德,便去永乐宫门前跪上一个时辰吧。”

“恭送娘娘。”我行了大礼,恭敬退下。宜妃此举,不过是想提醒陛下后宫中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可以用来分散宠爱。沈婕妤是宜妃的义妹,哪怕为了她,也会决意将我给推出去吧……可我终是无计可施,只盼陛下是真的因不喜我而不召见我,至少这样我许有机会苟活于世,若是运气好些,等个些年还能出宫投靠爹爹,再自在地度过余生。

世人皆不喜商贾。我们不能穿绸制的衣服,不能乘坐轿辇,不能科举出仕,不能减轻赋税……我们有太多的限制,虽不甘居于末流,却只能一次次地向现实妥协,年复一年。

所幸家中富裕,我年幼时分未吃什么苦楚,一直被父兄娇生惯养着。在家中闲来翻翻古籍,偶尔去爹爹的茶楼品茶观景,日子倒是快活的。

这一日,我罚跪于永乐宫,是我十余年里所受的第一次惩罚。不单一盏茶的时间,我的腿脚便已麻木,同来的小丫鬟急红了眼睛,嚷嚷着要去找陛下评理,被我阻止了。

今,七月初一。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回的寝宫,只一睁眼便瞧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匆匆下床行礼,拜服于那一身龙袍,作惶恐状:“妾凉溪,拜见陛下。”

我知道我完了,宜妃的计策成功了,我见着陛下了。

苏拉看着眼前故作惶恐的女子,笑得甚是玩味,他甚是故意拖延了一番才唤了“免礼”二字。他问:“朕这几月都未召见于你,你可怨朕?”

“妾不敢。”我其实很想说不怨。

苏拉挑起了我的下巴,微眯着眼看我,戏谑道:“其实你不怨,甚至很是欣悦,对吧。昭美人,入了宫便是朕的人了,你该不会在等朕失了江山之后,再去投靠你的父亲吧。”

“妾不是,妾没有,请陛下明查!”我慌了神,否定三连。下颌被人捏的生疼,我甚至委屈地掉了些泪,泪眼朦胧地望向眼前的九五之尊。可单是这一眼,我便又慌了神——我竟认识他,我完蛋了。

早年间我便喜好去爹爹的茶楼品茶,挑一处雅间,坐看烟雨人间。一日如旧,却不想前前朝的宰相嫡子赵硕擅闯茶楼相中了我,说要抬我回府做妾。我不愿,他便作势要毁我清白,我正欲使上浑身上下十八般三脚猫功夫来反抗,却不想遇见了“拔刀相助”的苏拉。

他很快替我赶走了草包宰相嫡子。就在爹爹拿出银钱想要感谢他时,他拒绝并提出了纳我做妾的要求,气得爹爹脸色一阵青,二话不说唤来了跑堂的小厮轰打了出去。

这下子我是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恐惧。顾不得下颌和腿脚的疼痛,扑通一声拜服在地磕头:“陛下恕罪!妾衷于陛下,日月可鉴!还望陛下不要迁怒于妾的家人。”

我发觉了自己的颤抖。陛下哪里是要治爹爹的大不敬之罪,纳我入宫分明是为了当年的恩怨。也怪我不能未卜先知,哪会晓得当初一介布衣,会有而今九五之尊的地位。

“昭美人要朕恕你何罪?”

“妾、妾……”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内心里千回百转竟是想到了宜妃,于是我说,“妾入宫三月未曾侍奉陛下,定是有失德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苏拉不满地哼了一声,可在我听来却宛如震怒的龙息一般,令我发怵。末了,他扶起我的双肘,托我起身,在看向我颤栗的身子时居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他说:“今夜由你侍奉,好生准备。”

“妾遵旨。”我感觉离我的死期又近了一些。可娘亲说,只要我入宫不怀子嗣、不犯大错,陛下顾着一众商贾之家的颜面许是不会奈我如何的。

可当真如此吗?宫外的爹爹娘亲,又可知当年被他们轰打出茶楼的登徒浪子,就是当今陛下?

未时初,宜妃娘娘和沈婕妤听说陛下翻了我的牌子,很快便遣了四五经验丰富的老嬷子来替我打点。从沐浴焚香到梳洗打扮,足足拖到了申时才算结束。

我嗅着身上不喜欢的香味,望着铜镜前陌生的精致面容,不由轻叹一声……我愈来愈不像自己了。

怕今晚的侍奉犯错,我好生问了嬷嬷,又顺手塞了银钱过去:“敢问嬷嬷,陛下可有什么喜好和忌讳?”

嬷嬷却瞬间变了脸色,低声嘱咐于我:“昭主子,询问陛下喜好忌讳乃是宫中大不韪。主子莫要再如此了,今日奴婢权且当作未听见。”

嬷嬷收了我的银钱,却连什么有用的也没说,我纵使有些失落,却仍是笑吟吟地唤了丫鬟恭送她们,而后静待总管太监的宣召。

酉时,陛下身边的常公公来了,带着御赐的轿辇,恭敬地请我上轿,将我送至了乾清宫的偏殿。常公公说,我只需静候在塌恭候陛下圣驾便可,其余的什么也不要做。我乖巧听话地点头称是,送走了公公。

我等了许久,久到以为陛下会把我忘记时,肚子忽而饿得叫了。之前嬷嬷特地嘱咐了我不要进食,说是任何一点食物的味道都会将身上昂贵的香料给破坏殆尽,更何况这香是宜妃娘娘花了重金从宫外购买的……如此,宜妃和沈婕妤为了将我推出去,倒是费了好一番心思。

就在我纠结着要不要偷吃一块桌上的糕点时,门外常公公吆喝起“陛下驾到”,吓着我赶忙跪服于地:“参见陛下。”

卸下一天的公务与疲惫,苏拉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清香,很是清新醒神,使他精神都好了不少。他笑着虚扶了一把:“昭美人有心了。”

我忿忿。谁想要有这个心了,还不是宜妃为了沈婕妤避宠而特地将我推上了风口浪尖!如今宜妃已然有孕,后宫中只有沈婕妤、赵美人、孙采女和我的牌子被放在了敬事房里。偏偏赵美人是个不得宠的,孙采女又是刚刚晋的位分,如今便也只有我能够分走沈婕妤的宠爱,替她免去像宜妃那样的苦楚。

“是沈姐姐教得好。”我笑着回答,仿佛得了心爱的玩具一般,笑得明媚。既然宜妃决意将我推出,我又何苦固步自封?便毅然将计就计,将恩宠推回给沈婕妤了。

苏拉嗤笑一声,将我拉向床榻,刮了刮我的鼻尖,似是宠溺:“你也是个机灵的。”

我一慌,赶忙说道:“沈姐姐思念陛下得紧,借了妾些香料,大抵是不想妾过于寒酸。妾念姐姐恩德,万望陛下能够常去看看姐姐。”

我不知作为一朝帝王的苏拉能否看出他后宫嫔妃们相互避宠的小心思。倘若没有去母留子的旧制,相信以陛下的风流样貌,哪怕王朝动荡仅存一世,也会有诸多官家小姐活络着心思进宫侍奉吧。

而今后宫之中,除了我出身商贾世家,孙采女出身平民宫女,余下的三位嫔妃,母家都是早年便跟随陛下打下万里河山的开国元勋。宜妃乃正四品中护军嫡妹,其义妹沈婕妤乃从三品国子监祭酒之女,赵美人乃从六品和声署正之女。

不想苏拉面色一冷,原本宠溺刮着我鼻尖的手指停下了,直接将我摁倒在了床榻。他撑过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帝王明黄色的龙袍晃得我一阵眩晕。他问:“你就这么想把朕推给沈婕妤?”

我不敢说话,既怕触怒龙颜,又怕犯了欺君之罪。

苏拉直声喝了门外的常公公:“将昭美人带下去,宣沈婕妤。”

我想陛下这是厌恶我了,但我很是高兴。娘亲说我只要不怀子嗣不犯大错,便能好好地活下去——无论是否能够从这宫墙中走出去——但乱世之中,最不缺的便是可能。

之后一个月,陛下再未召幸于我,倒是沈婕妤宫中传来了怀有身孕的消息,将满一月。

彼时,正值八月酷暑,我已和同位分的赵美人熟络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时正一起坐在我的寝宫里吃着冰镇西瓜,聊着我在宫外茶楼里见识到的趣闻,和她幼年在塞北逍遥自在的生活。

打发了前来报信的小太监,我正想着继续将才聊得起兴的话题,却不料一转身便见着了赵美人的满目愁容。我唤了她的名,试探性地问:“知鱼,可是有什么不适?”

赵美人抬头看向我,脸色微白:“我只是怕,怕宜妃娘娘和沈婕妤生下皇子后,后宫中人只怕是愈渐少了。”

依去母留子的旧制,倘若宜妃和沈婕妤故去,后宫中便只有我和赵美人的位分最高了。如此,就算陛下不喜我和赵美人,也会因为前朝的压力而留宿于我们各自宫中,万一怀有身孕,也就是离死期不远了。

我瞬间慌了,结结巴巴地望向赵美人:“要不、要不我们请示陛下选秀吧。”

可一语尽,连我也是一声叹。而今乱世,掌权者起起落落,又会有哪家愿意把女儿送入宫中呢。上至郡县王爷,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在对当今陛下持着观望态度,除了像赵美人父亲那样一开始就押宝的,皆是如此。

我看见赵美人眼里,不经意间闪过的一丝落寞,很是心疼。末了却听她道:“你也无需慌乱,凉溪。父亲不久前曾书信于我说,西北有一边陲小国桦国想要向我朝借兵,约摸这几天便会带着和亲公主出使我朝了。”

桦国南宫氏,在边陲一带威名颇高。只可惜这些年中原动荡、朝局紊乱,给了诸多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他们借着战乱起兵谋财,不想此刻竟将主意打到了桦国的身上。

可我并非心怀天下之人。我年芳十六,于这乱世也经历了四姓王朝,我不关心谁人一统江河,我只在乎我的父母兄长以及我自己。故而,听闻桦国的和亲公主将莅临我朝,我心里没有别的,只有缓了燃眉之急的松快。

我拉着赵美人的衣袖,摇啊摇,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知鱼,快和我说说这位公主的事吧。”

赵美人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拉住了我的手,眼里有着和我同样的神情:“此次出使我朝的是桦国的嫡长公主南宫夭夭。传闻公主惊艳绝绝,可惜了桦国君主偏偏宠信他的妾室庶女,便正好借这外患推出了自己的嫡出女儿,来换取向维朝借兵。”

一语尽,合着赵美人也是没了声。我知她所思,不过皆是可怜人罢了,又有何选择?

而后几天里,陛下果不其然宣了我侍奉。一如赵美人所言,在桦国嫡长公主进宫以前,后宫中便只余下了三位妃嫔可以侍奉。我知他不喜赵美人,估摸着二月以前醉酒临幸的孙采女,怕是早就忘记了吧。

“参见陛下。”我小心翼翼地福下身子请安,我总共只见过帝王二次,着实不敢揣测他的性情。

苏拉不语,也未唤我起身,兀自摊开桌前的奏章不曾理会于我。良久,直到我屈起的双腿开始颤栗身形不稳时,苏拉才施舍了我一记眼光,他道:“既站不住了,为何不过来伺候笔墨?”

我无言,颤抖着起了身子,拖着发麻的双腿行至桌前,拾了墨锭替他磨起了墨。惜我十六年华,及笄不过一年,父兄想着多留我些时日,便未请教习的老嬷子来指点我日后该如何伺候夫君的起居与日常。

我看见苏拉拿笔沾了我的墨水,却不想在他下笔时,笔尖过淡的墨水滴在了奏章,晕染了好一大片。神使鬼差地我暼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正巧不巧是礼部安置桦国出使的诸项事宜,正上报至嫡长公主南宫夭夭的位分时,便不幸因我而晕染了字迹。

“妾、妾罪该万死。”娘亲说,在宫里犯了错得先将自己的责罚往大了讲才好。

不想苏拉却是静静看了我一眼,里面满是我不懂的情愫与审视,仿若相识甚久。

“你的性子不该是这样的。”他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后又否认似地摇了摇头,转向了另一件事,“你觉得,朕该给桦国的和亲公主什么位分?”

我惶恐道:“万望陛下恕罪,妾不懂国事。”

听闻,苏拉似是愠怒,揉着太阳穴似在压抑着心底的火气一般与我说道:“凉溪,你莫要如此。若是不喜朕或是其他,大可明说,不必如此扭捏做作。”

我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回以“妾不敢”,但所幸此刻我的脑子还在运转着,我大抵思索出他是记得与我的相识的。纵使,我也万不敢以为我们的关系会亲切到何种地步,他说过要与我为妾,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妾、妾……”我恰到好处地温吞着。

“也罢,朕知你不会说,也不强迫于你。”苏拉唤太监重新备了笔墨纸砚,与我说道,“朕知你不愿有子嗣,宫里禁用避子汤,但朕可许你。”

此夜,苏拉将我安置于偏殿,我却再未见他身影。兴许,他在与书房里的长明灯相伴左右,或是拊在了案牍前小憩片刻,我皆不得而知。

听说桦国使者抵达京都的那一天很热闹,我宫里的小丫鬟因着采买得以见识,回到宫里叽叽喳喳地与我说个不停,眼里尽是欣羡。

当晚,陛下宣了宜妃娘娘作陪,不久便下了册封桦国公主为昭仪的旨意,并亲自拟了几个封号让公主挑选。

是夜,赵美人又来了我宫里蹭我的冰镇西瓜并与我说笑,她说礼部原本拟定的位分是婕妤,不知为何陛下要驳了尚书的奏章而改立九嫔之首,甚至是赐了封号。

“陛下不会做无用功,许是有自己的考量。”我如此说道,惹得赵美人连连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便瞬间慌乱改口,“知鱼可知,陛下拟了哪些封号,昭仪娘娘又选了哪个?”

这是宫里迎来的第二位上三品娘娘,又是赐了封号的尊贵身份,我想我是该庆幸的。可也不知是何缘故,我的心底兀自空落落的。

“我宫里的小太监将将回禀,说陛下赐了‘姚’、‘赟’、‘云’三个字,昭仪娘娘择了‘云’字。”

云,乃孤高漂泊,不堪束缚,无拘无束。陛下是知南宫夭夭处境的,怕是特地赐了此字,别有所指。毕竟桦国南宫氏的境况在维朝也算不得秘密,威望颇佳但国事渐微,国之帝王宠妾灭妻,妾之父兄擅权专断、恣意妄为,国将不国。

我说:“陛下有心了。”

八月蝉鸣,喋喋不休。我犹听见了父兄府邸周遭的更夫打出了二更声,而后消失在了街角,渐行渐远。

次日永乐宫晨省,我依次向宜妃娘娘、云昭仪和沈婕妤请了安。宜妃娘娘和沈婕妤的面色看不出悲喜,也未怎搭理我,倒是云昭仪淡淡唤了“免礼”,顺了道台阶,以不至于那般尴尬。

我起了身,坐于赵美人下方,正抬手欲接过赵美人递来的茶点时,不想门外太监唤了“陛下驾到”。我来不及安置杯盏和点心,好巧不巧地摔碎了它们,顺道看着圆滚滚的点心打向了陛下的身上,污了他的龙袍。

“妾罪该万死,万望陛下恕罪。”我犹记得家里的讼师在讲解十恶罪时曾言,不重帝王,乃其六大不敬之罪,处以斩绞之刑。但我隐约之中,觉得帝王不会责罚于我。

但我终究是低估了宫墙内众人的心思。沈婕妤起身行了礼,抚着将满一月的孕肚,意有所指地与陛下说道:“昭美人御前失仪,当鞭笞二十,陛下可不能偏袒。”

我知她是在报复于我。月余前推了恩宠于她,依敬事房的册子,便是正好在那天有了身子。然,如今后宫沈婕妤独大,有了身子又有宜妃的照拂,莫说众人了,许是连陛下也要顾着些颜面的。

我想我是避不开一顿刑罚了,正当我盘算着去刑房使些银钱以缓些苦楚时,苏拉一眼扫过沈婕妤的孕肚,说道:“朕瞧着,沈婕妤的肚子怎么比宜妃月余时还要大上些许?”

言罢,众人的目光一时间皆扫向了沈婕妤,使她极为不自在地用上双手遮住了众众目光。

宜妃见了情势不对,拉了沈婕妤的双手安抚着,美目盼兮地望向陛下,真真是我见犹怜:“陛下莫要吓着沈妹妹了。今早太医来请脉,说妹妹这胎怀的是双生子呢,将将才回禀于妾,还未来得及禀告陛下。”

“既如此,阖宫上下均赏一个月的例钱为沈婕妤冲喜,昭美人的这顿刑罚便免了吧。”苏拉双眸一眯,不知怎的,我竟从中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我瞧着沈婕妤恨恨的表情,一时间也恨不起她来了。着实是我对不住她,但毕竟后宫避宠凶险万分,我也得先保住自己才行。

“陛下圣明!”赵美人跪服于地,一言敲定了结果,未给沈婕妤任何再辩驳的余地。想来任她如何独大,也是万万不能再驳了陛下的旨意的。

“如此,跪安吧。沈婕妤于生产之前,可免了晨昏定省。”苏拉道,亦驳回了宜妃和沈婕妤寥寥相见的次数,继而转向云昭仪道,“桦国出使团今日参览皇宫,朕许云昭仪陪同在侧,起身吧。”

数日,陛下皆歇在了云昭仪处,御赐的珍宝绸缎如同流水一般抬进了她的瑶云宫里,甚是与宜妃娘娘的永乐宫不相上下。一时间,瑶云宫的诸位宫人竟成了宫中上下巴结的对象,就连我宫中的太监宫女也为了能够瞧上一眼瑶云宫中的摆设,而放下手中的活计叨扰个半天。

近日以来,后宫妃嫔似乎成了摆设,唯有云昭仪处臣门如市。原本月余也只用侍奉一次的赵美人怡悦地又来到我宫中蹭我的冰镇西瓜,顺道带来了后宫中宛若透明人一般的孙采女。

“妾采女孙氏,见过昭美人。”孙采女与我行了大礼,我未推辞,受了她一拜,而后从我的冰厨里拿出冰镇好了的瓜果与她。

照理说,只有上三品的娘娘才能享受到份例的冰厨,我一介五品美人够不上资格。可偏巧我出身商贾之家,虽是阶级地位低下,可新奇的玩意儿见得多,在入宫之前便把家里库房搬了好些入我的嫁妆单子,又添了足够的银钱够我余生的所有开支。

我瞧见孙采女泪眼朦胧地捧着我与她的瓜果,便知她是个唯诺的性子,尚可相与。她说:“妾谢昭美人恩德,妾从未在夏日吃过冰镇的瓜果,今儿可算是开了眼、尝了鲜。”

孙氏是陛下醉酒后抬的采女,后宫众人其实也未将她放在眼里,尚不过是侍奉过一次便被遗忘的存在。可我又如何不知她的处境?士农工商,阶层鲜明。我才是最末流的存在,只不过是仗着手里的钱财,在宫里不算太难。

赵美人说:“阿玥与我同处一宫,是个好相与的。宫里日子难过,宜妃与沈婕妤自成一派,常推了恩宠于我们,我们也得互相有个照应。”

我这才知晓孙采女名唤孙玥,取意天赐珍宝,想来也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却不幸误入帝王宫,毁了终生。

“我的寝宫与你们也不远,你们随时来都会有备好的糕点与茶酒的。”我调笑着,算是应了赵美人结盟的请求。族内父兄皆从商,我在宫内寻不到依靠,而赵美人的消息准确宽广,我极为需要。

自知赵美人带孙采女与我的意图,我与之道:“我也同知鱼一般,私下里唤你阿玥可好?我们年龄相当,阿玥也唤我凉溪吧。”

孙采女笑了起来,模样极为好看,可惜了这般美人与了帝王却不知珍惜,注定只能孤身一人于他的乾清宫吃大猪蹄子了。

次日晨省,许是昨夜于我的寝宫闹得太欢快的缘故,在前往永乐宫的途中我几乎快要陷入睡眠。可惜我位于中三品,并不是能够乘坐轿辇的品级,只能一路磕磕绊绊地走着……这般想着,我倒是期望陛下能够晋一晋我的位分。

到了永乐宫,宜妃娘娘面无神色,而云昭仪虽是面色清冷,但直达眼底的欢愉却是遮掩不住的。想来是陛下的日日宠幸,于昭仪娘娘大抵还是受用的。

“宜妃娘娘金安,昭仪娘娘金安。”

这是我第二次与云昭仪请安,也是我第二次见云昭仪。在陛下日日宿于瑶云宫时便免了云昭仪的晨昏定省,直至今日桦国使团离京,云昭仪才求了陛下重下旨意。

宜妃摆了摆手,又头疼般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耐地打发道:“诸位喝了早茶便自行散去吧,本宫不适,先去歇了。”

闻此,我们依次福了身子,恭送了宜妃。正当我起身准备返回宫中补补眠时,云昭仪喊住了我。

“宜妃娘娘宫中茶点乃是桦国进贡的摇雲茶,昭美人不若再用些?”

“便依娘娘所言。”我俯首,一方的赵美人和孙采女也识趣儿地退下,只余下了我和云昭仪。

就在我以为云昭仪要好生客套一番姐姐妹妹时,却未料到她选择了直抒胸臆,这让我对她的印象好了不少。

云昭仪言明,并未带上自称:“我习过中原字,知晓陛下所赐‘昭’字何意。我只是好奇,明明陛下心里是有你的,为何你却不争也不抢?”

我反问于她:“为何争,又为何抢?”

云昭仪面色依旧清冷,却抵不过她清亮眸子里露出的疑惑,大抵是从小受着礼教的约束惯了,也未必明白一介商贾之女自小起的自在。她忽而郑重地于我说:“为家,为国,为南宫氏的河山。”

“可我不为家,不为国,我单为我自己。”我饮尽了盏中的茶水,与云昭仪福了身子,退下了。大抵我的叛逆思想是不能为众人接受的,圣贤之道皆言,女子从父为夫,可我只想为了自己。

九月初,有一人苏泽,因宣称当今陛下乃己之庶长兄而闻名京都。京兆尹以其妖言惑众为由当场缉拿了他,不想陛下却亲自下狱提了他,又着礼部拟定了亲王的封号,令其暂居宫中,择日行册立之典。

当然,这些事自是与我无关的。陛下鲜少入后宫,来了也是去瑶云宫寻云昭仪,我也正好落得清闲。今儿听寝宫里的宫女说,御花园里的凤尾花开了,我一时心血来潮撇了伺候的宫女太监,偷跑出来了。

“姑娘可知,这凤尾花别名美人蕉,与美人最为般配,尤其似姑娘这种。”我正流连于花间时,却听见了身后传来的狂妄之声,一如当年的前前朝宰相嫡子赵硕,也是这般调戏于我,被苏拉断了肋骨轰了出去,好不痛快。

我转身,瞧见他一身华服,与他被太阳晒得老化的肌肤大相径庭,不由暗自嗤笑一声,大抵猜出了他的身份。

我说:“本主乃陛下亲封的昭美人,阁下莫要轻慢了。”

“哈,皇兄有美人名昭,却空置在了后宫,真真是可惜,不若从于我,也好过在这宫里受苦不是?”他仰天长笑,与我说,“我乃陛下的嫡弟,只要我去请求,他定会将你赐于我的。”

我蹙眉,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喝声道:“哪里来的登徒浪子,也敢自称陛下之弟?苏泽王爷盛名,岂是尔等可以随意污蔑的?”

“我真是……”他仍旧懵,愣愣地向我走来。

于是,我二话不说地拾起地上的鹅卵石朝他砸去,直至他毫无还击之力了才愤然离去。

是夜间,我果不其然受到了陛下的传召,只不过地点不在乾清宫偏殿,而在御书房。入内我便瞧见苏拉悠哉地靠在龙椅上,半点也不似责怪于我,反而拍了拍他周身的地方,示意我坐去。

坦白说,自苏拉承诺于我避子汤,以及永乐宫替我解围之后,我对他的印象着实好了不少。虽然他依旧只宿在瑶云宫中,但我对他并不排斥了,甚至……有些许不一样的感觉?我也不太明白。

我正准备坐下,却不想苏拉忽而将我拉向了他的腿上,躬着身子将脑袋搭在了我的肩上,呼吸之间弄得我耳朵痒痒的,不由地绷直了身子。

苏拉调笑着与我说:“朕初次见你,便是这般。你被赵硕困着,你的父亲畏惧权势而不敢有所作为,可你却偏偏想要与之抗衡,眼里满是不屈与一味地固执。”

“妾为自己而搏,纵使有憾,却也不悔。”

“一如朕当年。”苏拉说,忆起了往昔,“朕于塞北起兵,兵败困于江南,遇见了你。其实朕当年都快要放弃起义了,我的军队在江南一役全数都被歼,唯独余下了我,我只能潜伏在江南各地,直至在那天遇见了你,便想着‘好生有趣的姑娘,若是将来能娶入房里该多好’,尚且国难当头,连你一姑娘也敢与赵硕相抗,我又怎能兵败至此?为此,我继续招兵买马,终于打下了这万里河山。”

我注意到苏拉自称的变化,想来他也是对往昔极为珍视与怀念的。

“故此,待我称帝稳定了朝纲之后,我便时刻寻思着如何让你进宫——毕竟也要兑现当年与自己的承诺。”苏拉轻笑着在我耳边吐气,又紧了紧搂在我腰间的手臂,“我想着晾你几月让你着急,却不想你是这般害怕我、不想见我,真是令我遗憾了好一阵。不过今日啊,见你将苏泽砸得那般惨,便让我想起了与你的初见,想你总算是在宫里恢复了些许精气神。就是不知,我的凉溪,可对我有所改观?”

忽而被提到了闺名,我本就僵直的身子不由地更为僵硬了,身后的苏拉唤了声“莫紧张”,便松开了我。待我起身再看向苏拉时,他早已恢复了往日帝王的威严模样,仿佛将将那个在我耳边说情话的是另一个人一般。

“此次是你受委屈了,苏泽那儿,朕自会予你满意的结果,一如当年那般。”苏拉说着,唤了门外侯着的常公公进来,“拟旨,昭美人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晋为婕妤,赐昭阳宫偏殿。”

在我领旨谢恩后,常公公便从内殿退至了我的身旁,与我行了礼,眼里晦涩不明:“恭喜昭主子,这昭阳宫可是自陛下登基便下旨督造,未曾想今日便给了主子。呃,老奴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不如说,这昭阳宫本就是为主子准备的。”

“公公谬赞。”我不明所以。

“那老奴便不打扰昭主子了。主子将将晋了位分,想来少不了一番忙活,陛下特地遣老奴去内务府替主子挑个可心的伺候,稍后便送至昭阳宫。”

十月,我已搬去了昭阳宫,虽居偏殿,但伺候的宫人却皆称我为昭阳宫的昭婕妤,视我为一宫主位。内务府予我的一应吃穿用度好上了不少,甚至时常超过了我的份例,快要贴近九嫔的标准了。

阿箬——也就是内务府拨于贴身伺候我的宫女,是个娇小可爱的姑娘,时常与我说笑,深得我心——她替我剥好了淮南进贡的柑橘,与我说笑:“奴婢瞧着主子好看,自个儿都心生欢喜。奴婢想,主子日后定能晋位四妃九嫔,成为后宫第一宠妃!”

阿箬尚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常常口无遮拦,我念着毕竟是在自己的宫里,便没有过多去计较。

“上个月,陛下依旧只宿在了瑶云宫?”我问,并非是想要争宠。只是陛下如此这般刻意,使我总觉着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而阿箬这个傻丫头却觉着是我伤心难过了,便又替我剥了柑橘直往我嘴里送。她转了话题:“主子可听说,泽王爷从民间接回了陛下的嫡母,正请旨要求封为皇太后呢。”

“属实?”我一惊,不由为苏泽感到尴尬。当今盛行去母留子,苏泽闹这么一出,置陛下的颜面何顾。

“当真呀,宫里上下皆知,唯有主子光顾着搬寝宫,什么也不了解。”阿箬有些恨铁不成钢般,“主子不若下午便约上赵美人喝喝茶,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于是,我便被阿箬拉着去了赵美人和孙采女的宫中,进去时便见她们正围在一起探讨花样,我便加入了其中。

“知鱼,阿玥。”我唤了她们一声,走进,“哎,怎光拿着花样却不绣?”

“哎——是凉溪啊,吓着我了。”赵美人似乎将将才发现了我,左右凝视了一番拉着我说,“我正和阿玥聊着宫外的奇闻趣事呢,凉溪可有兴趣一听?是关于泽王爷的。”

我知赵美人的消息是最准确广泛的,况我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八卦一番,便说:“知鱼且说。”

“泽王爷不仅从民间接回了陛下的嫡母,还有一众叔伯兄弟姊姊妹妹。陛下也是大手笔,听说准备封嫡母为皇太后,一脉叔伯兄弟封官授爵,一脉姊姊妹妹出阁的封了诰命、未出阁的也都封了郡主县主。”

陛下又开始刻意为事了。专宠云昭仪也好,大封亲族也好,都过于刻意……莫不是,欲抑先扬?想至此处,我赶紧摇了摇头,驱散了脑海中的想法,若如此,当真是太可怕了,陛下也不会这般不近人情吧?

或许?大概?我也不甚清楚,但我忽而没由来地一阵后怕,我想再问个清楚。

“知鱼,你可知云昭仪最近有什么动向……或者说,桦国最近安好否?”

赵美人蹙眉想了想:“桦国倒是没什么值得说的消息。呃,上次出使我朝与陛下借的三万精兵,约摸该抵达桦国边境的营帐了,不知这个消息于你有用与否?”

我不知为何,此刻我的脑海里忽而像炸开了一般,我甚至能够感受到苏拉身为帝王的果断决绝与冷情漠然。我想到了他与我说过的,江南一役军队全歼,唯独余了他……唯独余了他!

“凉溪?你怎么了,面色这般差,可要我传太医于你?”

我伸手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尴尬地笑着:“我、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宫了。”

我有一段不好的回忆,我一直在努力忘记。可时至今日,赵美人的一席话与苏拉的所作所为,让我再度陷入梦魇。

是夜,苏拉少见地入了我的宫中,端坐在昭阳宫的正殿,他说:“凉溪,你又在怕朕。”

“妾……没有。”我拜服于地,将脸死死地贴着地面,不敢让他看清我的表情。

苏拉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着手扣着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于他,那一瞬间,我从帝王的眼中看见了神似捕食者的残忍血腥,与我一般。

“凉溪,莫怕。”苏拉拥了我,抚着我的后背与我说,“江南一役,朕弃了数万军士,深夜里他们身染鲜血向朕索命——但那又如何呢,朕还活着,朕是天子,朕会护你。”

在我梦魇最深处,掩藏着我的罪恶。

那是苏拉断了赵硕肋骨之后,赵硕便遣人抓了我的两位哥哥,与我说:“贱人,本公子予你一次机会。要么入我府邸做我妾室,要么杀了你的两位哥哥以消我怒火。”

我不记得那时我的内心作了各种争斗与辩解,我只知道,我杀了我的血亲兄长,赵硕也如约放了我回家。

“凉溪,乱世之中,你会活到最后的。”赵硕临行前说了这么一句,我听不太明白,跌跌撞撞地回了家,只对爹爹和娘亲说,赵硕杀了他们。也为此,爹爹开始暗地里资助各地的起义军,自然也包括了苏拉。

而今,当年的苏拉已成帝王,拥我入怀哄着我:“朕初见你,便知你与朕属同一类人。对你愈加调查了解,便愈加欢喜于你。”

他不由分说地抱起了我,将我置于正殿的床榻上,而后俯下身子亲吻了我,直至我意乱情迷。

那一夜,红烛昏罗帐,我褪下了年少青涩,成为了后宫中人。

十一月,沈婕妤的孕吐日益严重,常常吃不下饭食,只能苦了宜妃拖着八个月的孕肚,打晨起便督促宫女熬制汤水,再亲自喂与沈婕妤。却不想这般劳累的日子长了,宜妃竟晕倒在了灶台边,早产生下了宫里的第一位公主。

宜妃为公主起名幼清,小字听说是沈婕妤拟的,唤为思思。宫内众人大都不明其意,但都予了幼清公主祝福,愿她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在幼清公主满了七日时,陛下亲赐了公主湖阳郡,食邑五千户,封号湖阳公主。这大抵是嫡女才会享有的尊荣,陛下想必是真心疼爱她的。

不仅如此,我还时常听阿箬说,自宜妃产了长女,沈婕妤的孕吐便好上了不少,常能出了寝宫走走,或去永乐宫逗弄一番公主。

我又问,瑶云宫的云昭仪近来如何。

“陛下近来召见昭仪娘娘频繁。”阿箬斟酌着字词,大抵是怕我难过,又说,“慈安宫的那位为此谴责了昭仪娘娘,主子也不必过于介怀。”

阿箬说的,是苏泽亲母,陛下嫡母。虽着了旨意,但诸项册封仪典尚未置办妥当,陛下只先接了嫡母回宫奉养,后宫诸人不明陛下意图,不敢擅唤太后之称。

我安抚了阿箬,此间正好有御膳房的小太监抬了赏赐入我的偏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迹,行礼与我:“给昭主子请安,这是用西北茸国进贡的牛羊肉熬制的浓汤,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小火慢炖了好些时辰,还请主子品尝。”

我示意阿箬接过浓汤便退下,又将目光定在了小太监身上未拍落的残雪:“午时……竟是下雪了?”

小太监谄媚地笑着与我说:“回主子的话,说来也奇怪,就在奴才将将路过乾清宫,瞧见昭仪娘娘往大殿前那么一跪时,这雪呀,突然就下大了起来。”

“你可瞧清楚了,是昭仪娘娘?”午后的慵懒一扫而空,我瞬间端坐了起来,大抵明白自己的猜想已被证实。

“千真万确,就算给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主子您啊。”

至此,我丢了一把银钱与那小太监,就在他弯腰去捡的刹那,我喊住了他:“记住,昭仪娘娘不是尔等可以议论的。今日你所见,本主不希望在后宫中听到任何风声——不论是不是你传言的,但到时死的只会是你。”

我忽然发现,我竟会如此轻描淡写地将“死”字放在嘴边,且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莫不是,我已愈渐变得冷着无情,而喜欢上了这种将命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快感?

小太监在听了我的话后,早已顾不得满地的银钱,慌忙跪在了地上不停地向我磕头——一如我初次在宫里见到苏拉那般,眼里满是恐惧。

我屏退了他,回到内室换了深冬才会用上的厚重衣物,出了寝宫。我换上了笑颜与候在宫外的阿箬说:“随本主去乾清宫谢恩。”

待我至乾清宫大殿前时,云昭仪身着的披肩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压抑着她将满十四还未全然长开的身子,与这午时飞雪相应,更显凄凉与无助。

我半跪在她面前,解下自己厚重的衣物裹住了冻得发颤的云昭仪,似苛责一般地明知故问:“昭仪娘娘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娘娘这般?”

云昭仪玉雕一般的小脸终于恢复了些许神色,待看清了我的面容之后,忽而紧紧抓住了我的双手,恳切道:“昭婕妤……昭婕妤,请替我向陛下讲讲情,放过南宫氏吧……放过我的父皇和母后……”

果然,我的料想成真。

苏拉借与桦国的三万精兵,在桦国与茸国的交战中彻底反水,恐怕而今的局面,便是维朝与茸国开始瓜分桦国疆土,绞杀桦国王室吧。

我故作疑惑:“昭仪娘娘莫急,贵国可是发生了何事?娘娘且安心,我朝与贵国交好,陛下不会坐视不理的。”

“不……这次不一样……陛、陛下他是魔罗啊……”云昭仪脸上的泪痕本已干涸,却在听了我的“安慰”之后,泣如雨下,她不停地哽咽着,“昭婕妤……请同陛下讲讲情吧……南宫氏愿意位居臣下,求陛下放过南宫氏!”

我忽而开始好奇,苏拉究竟是何作为,竟让云昭仪这般恳切,哪怕舍弃了皇室的尊严而为桦国百姓唾骂。

从云昭仪面前起了身,我直视着眼前辉煌的乾清宫大殿,喝声绕过了候在门外通传的常公公:“妾昭婕妤,求见陛下!”

苏拉一定会见我,我知道。倒不是因为我对他有多么熟悉,或是我花费了多少的心思去揣摩他,而是我发现……自那夜之后,我血刃兄长的梦魇已然散去,我更能将自己处在上位者的高度去审夺人之生死,我更能理解苏拉的所作所为…….所以,他定然会见我。

“宣昭婕妤——”

在常公公尖细的吆喝声中,我淡然地入了大殿,行礼跪拜一气呵成,而后眼里含笑地看着龙椅上的苏拉。

“你变了——”苏拉忽而笑了,玩味般地瞧着我,“身上散发的气息不同了,不再是刚入宫便虚与委蛇整日想着逃出牢笼的雏鸟了……朕的凉溪,已经出落成皇宫里的凤凰了。”

“陛下说笑了,妾此番求见,是为昭仪娘娘。”我应了苏拉的示意,坐落在他的身旁与之比肩。龙椅上的视角宽阔清明,宛若身处云端看尽天下苍生……

“你且说,朕为何要为你给云昭仪一条生路?家国尽失,云昭仪作为和亲公主,已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陛下当初若不紧着些云昭仪,桦国又岂会这般放松了警惕,而让维朝与茸国皆有了可乘之机?如今目的达成,放过南宫夭夭一人,可显陛下胸襟……但我不会如此说,苏拉重己重利,是不会对风声流言感兴趣的。

我说:“妾瞧着昭仪娘娘,欢喜得紧。后宫漫漫好生无趣,妾也想多一二说话的人。”

苏拉笑了,眼里风云涌动。我知他明白了我的小心思,也知他会容许我的一番小闹,就如同在观看囚笼里的恶兽,是如何骗取“同伴”的信任,来达取自己的目的。

“准。”苏拉将手里的奏章一扔,“啪”的一声敲定了我的进言,他搂过我的腰肢在我耳边呢喃,“这可如何,朕既期待你的蜕变,却又怀念你的曾经。”

“陛下贪心了。”

言毕,我神使鬼差地望了一眼窗外,瞧见风雪的飘摇渐渐安定,想到了仍旧跪在殿前的云昭仪。到时,又该如何向她禀明陛下的旨意呢?我想我会泪眼朦胧地跪在她的面前说道:昭仪娘娘,妾只保住了您一人……

在赵美人告知我桦国已灭的消息时,已是三天后了。彼时,茸国的使者已然抵达京都,与陛下共贺在桦国的完美一仗。

是夜,又值款待他国使者的宫宴,陛下知会了我参与。待我一入宫宴,便被这满堂的金碧辉煌与骄奢给迷了眼……原来最繁华富庶之景,并非我所见识过的奇珍异宝,而是尽在皇宫之中,只是我之前未曾见识罢了。

我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落座品酒,看着殿前的舞姬摇曳着的轻盈身姿,尤是中央身着朱红罗袖裙的女子,一颦一笑尽是娇媚可人,媚眼如丝。

待曲终毕了,伴舞的舞姬们怀抱琵琶尽数退却,唯留下了着朱红衣裙的女子款款跪服,行了维朝的礼仪:“奴贺维朝千秋万世,愿陛下万寿无疆!”

又有茸国使者大笑起身:“维朝陛下,此乃我国进贡的最后一道宝物,汉名芃芃,还望陛下笑纳。”

许是我坐离苏拉太远的缘故,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想一定在为对方不自量力的心思而暗自嘲弄与讽刺。说不定啊,他早已布好了棋局,静待时机。

“茸国佳人,绝世而独立,朕心悦之。”苏拉故作爽朗地笑着,唤了女子近身伺候,颇为暧昧地勾弄着她的腰肢说道,“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既如此,朕便赐你汉姓盛,居绡风宫,封位修仪。”

我虽明知这是苏拉一惯的手段与做派,但看着大殿高位处正上演的暧昧,仍是吃味。于是,我将杯盏一掷,大方地走向高位与二人敬了酒,巧笑盼兮:“妾恭贺陛下觅得佳人,得偿所愿。”

许是离苏拉过近的缘故,我瞧见了他眼底的笑意,只是很快便掩了去,换上了酒后微醺的慵懒与不驯,沉溺在了怀中温柔乡与纸醉金迷地奢侈享受。

“朕真是疼爱极了你的这张小嘴。说罢,想要什么赏赐?”苏拉顺手拉过我,同盛修仪一左一右地簇拥在他身旁,像极了打下江山便堕落沉迷的帝王。

我知他所思,伸手便抢过了盛修仪手中的酒酿,亲自端与帝王喂了他喝下:“妾瞧着茸国进贡的九转琉璃盏明晃晃的好看极了,不知陛下可愿割爱与妾?”

果然,听到了我的撒娇打闹,茸国的使者坐不住了:“维朝陛下,九转琉璃盏乃稀世珍品,世间独此一件,陛下可要三思而后定啊!”

我感受到苏拉在我腰间轻捏了一下,而后便又闻他那刻意为之的笑声:“一个玻璃盏,朕不会如此小气。昭婕妤既然欢喜,朕便赏赐于你了。”

我故作挑衅地望向盛修仪,却仍见她笑面吟吟地斟酒,宛若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一般。与云昭仪不同,陛下对南宫夭夭的宠爱是为灭掉桦国而作的假像,而盛修仪该是茸国明面上的细作,故陛下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却也不会过于宠信她。

所以啊,恶人还是得有人做,至少维朝与茸国,当下是交好的,不能驳了彼此的“情谊”。

“陛下不会有了新人便忘记了妾吧?妾今儿在宫里备好了最拿手的佳肴,陛下不想来尝尝吗……”我做作地露出得逞的笑容望向盛修仪与茸国使者,依偎在了苏拉身上,又在他的迫使下含了葡萄喂与他,更显情色。

终于,我见盛修仪眼帘几番流转,一双美眸含泪动容,她乘了酒盏于苏拉:“妾还有新排的舞想要献于陛下……妾初来维朝,还望陛下怜爱。”

十二月,我不断重复着将帝王请入昭阳宫的作为。不论苏拉是宿在了乾清宫偏殿,还是绡风宫正殿,我都有着各色理由,为此慈安宫的那位还特地遣了老嬷子来训斥于我。

我逐渐有了自己的事情与打算,与赵美人一众日益疏远,而与云昭仪愈渐走近。幸来赵氏是个心思剔透的,除了在月初请罪于曾经的荒谬言论,也并未再来我的昭阳宫……如此,倒也罢。

许来是临近年底的缘故,宫里宫外的来往日益多了起来,大都是些我不认识的命妇与郡主来慈安宫拜见请安。我闲来无事也会托阿箬去探听个一二,不过也无非就是慈安宫相中了哪家的俊俏公子想要请旨赐婚,但所有的“懿旨”却都被苏拉给压了下来,只言尚需好好查看。

毕是年关将至,宫里热闹,但庸碌之中对于多了起来的宫宴我也略感疲惫,常喜寻一处僻静聊以慰藉。却不想此次,我竟在一座假山旁撞见了苏泽与一名半脱落盛装女子的莺莺燕燕。

不知为何,我明知内容会不堪入耳,却还是颇有兴致地侧身躲在了一旁偷听。

“郡、郡主,今生……得以与你相遇……乃泽之幸。”

“果真如此?我、本郡主可是听说……王爷甚至是觊觎……陛下的妃子呢……”

“她们岂有郡主尊贵……低贱的商贾之女罢了……不识抬举的东西。皇兄真是……什么人都往宫里抬……还有什么卖女儿换取官位的赵氏……也唯有婕妤沈氏稍能看些……可惜了是个怀着肚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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