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回过头来，叫他的仆从们都下了马后，自己带头，一路牵着马恭敬地走进了巴符关。
关后不远处的大路旁，一道土墙围城了一个宽大的场院，场院后面是一排木头构造的屋子。
用木头捆绑起来做成的院门前，站着一排夜郎的兵士。
这些夜郎士兵全都打着赤脚。他们有的显然是刚刚从关墙上下来的，跑得气喘吁吁，胸口还在起起伏伏；有两个没有喘气的，应该来至于这个土墙院子。
能够通过符咒进入关里的人，那就是自己人。对于自己人，夜郎人显得很热情，很友好。
“多年不见司马先生了，里面请！”那个领头的向司马相如拱手。
司马相如赶紧还礼时，有人过来要接过他的马。
大汉中郎将头也不回就放下了马缰，和那个头人相拥着，大踏步地往院子里就走。
四个仆人迟疑了一下，也把马缰放给了别人，跟着走进了院子。
林志远灵魂附着在司马相如身上，进了院子当中。
院子里有一个熊熊燃烧着的火塘，里面的柴火燃烧得正旺。
看着院墙四周全是木柴和火塘四周的灰烬，司马相如猜测：火塘在晚间会烧得更旺。
围着火塘周边是一圈用半截木头做成的凳子。
那边木屋的屋檐下，有一个新近用桃木搭起的架子。架子上平放着一面牛皮大鼓，四周是几面太阳纹面的铜鼓，几件铜缶，一些铜罄，铜铣，还有几只长长地唢呐......哦，都是夜郎人祭祀或者招魂用的东西。
司马相如看到那些铜鼓铜缶，感到特别亲切。
有人早从屋里抬出一个土坛子，从坛里舀出了大碗的酒来。
司马相如双手接过，稍稍倾了一些在地上，算是祭祀了当地的神灵，然后仰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随从们也学着司马相如的样子，咕噜咕噜的地把人家递过来的酒喝了一个碗底朝天。
“司马先生就是爽快！”夜郎兵士里的头人一边夸奖，一边把背风那一边的凳子指给了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紧紧拉着那个头人，见他坐下了，自己才慢慢坐下。
“没想到司马先生会来到我们这里，真的是喜从天降呀！你是卓家姑娘离魂也要跟随的人，是我们这里崇拜的偶像哟，卓老爷子一直把我们这里的人当着内盘，我们也把他当着亲人一般的看待，可惜他生意那么好却被朝廷没收了产业。”那个头人接着问话，“我有好几年没去临邛了，不知他老人家还在不在，尊夫人也还好吧？”。
“岳......岳父去世了！”司马相如叹了一口气，“我的夫人本来要跟着来看望从前卓家故人的，只是身子单薄，我......我怕她受不了这路途的颠簸！”
“难得司马先生这样疼自己的老婆，我们知道大汉那边的官员都是三妻四妾，却听说司马先生只是恋着卓家小姐，这也是我们这里的男人应有的品质，不易呀！”
“这是南方朱雀辖地，朱雀者，凤......凤凰也。凤凰双飞，当年我就凭借一曲《凤求凰》得到的姻缘，哪......哪能容易就会抛弃？何况我那一位呀！也会贵方女子的情迷……情迷蛊毒！“
“卓家小姐也会迷情蛊毒？”
司马相如笑嘻嘻地从内衣里摸出了一块绢帛，摊开：“我......我那位呀，年前不知哪里听来的谣言说是我要纳妾，就写了一首诗托人带给了我，像这样的深情厚意，我还会干出纳妾那种混账事吗？“
大家看那绢帛，文字好清秀哟！只是夜郎人都不认识。
司马相如看着那文字时，脸色红红地站起，似乎是太激动了，居然引亢高歌起来－－
皚如山头雪，皎如云中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头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徙徙？
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司马相如唱到情深处，泪盈盈，声颤颤，最后面朝北方，仿佛对天发誓一般，把最后那句“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反复又唱了两遍。
“夜郎人有幸，认识了司马先生这样至情至性的人！”那个夜郎头人跟着站起，“汉朝官员都像司马先生这样，我们何用封闭关隘，不相往来呀？”
“这到底怎么回事？”司马相如问道：“大汉朝武帝派我前来，就是不相信唐蒙将军说的夜郎人不让修路了，意欲举......举兵造反的话，我是力保我的故友们不会造反，武帝就派我前来问明原因，安慰大家的情绪！”
“司马先生把家信内容都告诉了我们，是把我们当着自己人，我们也就不瞒着司马先生了：虽然各地与唐蒙所领筑路大军的冲突不同，但这个汉家将军可不像您一样把我们当着自己人，所到之处都是我行我素，弄得整个夜郎和滇国都怨声载道呀！”
“哦！”司马相如答了一声，“比如这一段，主要发生了什么冲突？”
“那个唐将军根本不顾及我们的神明，修路时，对我们祖先的祭祀之地也不愿绕开，他领军砸烂我们族人的神房，毁掉了我们族人的灵筒，放出那些灵魂到处飘荡，害得我们这里一到夜间就处处鬼哭！阴风惨惨。我们一直都在请毕摩引导那些魂魄再入灵筒，可是毕摩当初是一个一个慢慢地把他们引进灵筒的，现在也只能一个个慢慢地来！何况孤坟野鬼是绝大多数，时间又久远了，毕摩们已经喊不出那些灵魂的名字，让它们回到新作的灵筒就很困难了哟！唐蒙的军队倒是可以做鸟兽散撒丫子逃命，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只能夜夜拌鬼而眠。”
“汉军做鸟兽散，这......这是怎么回事？”司马相如的随从们个个骇然，说话也像他们的主人一样有些结结巴巴。
“唐蒙的军队也被这些亡魂惊吓到了，离开了这个地方？”有人回答。
“是的，我们夜郎人死后，七魄先散，三魂却要飘荡一段时间才离开，”那个夜郎的头人赶紧补充说，“一个灵魂由毕摩指引进入阴司去投身转世，一个灵魂随骸骨栖息在墓穴，还有一个灵魂就被引到灵筒里，放在神房中供子孙祭祀。这三个灵魂相对于我们后人来说就是神衹，掌管着我们这些后辈的生老病死，吉凶祸福。可是这些魂魄当中也不乏恶鬼，恶鬼出现了，给人带来的就只有不幸
了呀！”
司马相如静静地听着，他抬头看了看屋檐下边那面牛皮大鼓，看了看那些铜鼓和铜缶之类的东西，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们是不是每晚都在祭祀哟？”司马相如突然问。
“不祭祀怎么办呢？”那个头人回答，“这里一到太阳落山就会百鬼夜行，闹闹嚷嚷，惨惨戚戚，叫人根本就无法安宁啊！本来夜郎王蒙多德兴倒是有能力收复鬼魅的，掌管我们北方大城的王爷蒙多福兴也有这个能耐，但不到万不得已，大家就不想麻烦自己的王。何况这些灵魂中大多是我们本地族群的先辈，强行地扫出先人的魂魄，我们不愿，也怕会有什么新的灾难呀！“
大汉使者的随从们头发丝都竖了起来，有人催促着说要快些离开，要不然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夜郎北方大城了。
“不！”司马相如态度很坚决，“既然是大汉官员惹的祸，我理当留下来安慰那些亡灵！”
“那－－”司马相如的属下一个个怔住，不无尴尬地说，“先生在这里，又能帮助他们什么呢？”
“我......我跟着师父在邛崃山修道了三年，学会了夜郎北方大城的王爷蒙多福兴的安魂咒，前几天又与李延年共同创作了一首安魂的曲子，也许有用！”
“安魂曲？”守护巴符关的夜郎头人一拍大腿，“司马先生的音律，就是山石树木飞禽走兽也感动了，更何况是那些灵魂？看来上天对我们不薄，让司马先生来救我们来了。”
“真是太好了，只不知司马先生要我们做什么准备？”夜郎的兵士们问到。
“听说夜郎是竹崇拜，那你们祖先的灵筒一定为竹子所做哟！”
“是的，夜郎的第一代君主其实是巴国国王多彤的儿子，巴王被秦人设计杀害，灵魂却能把他的妻儿装在竹筒里送了出来，从那时起夜郎就学会了在人死后让毕摩把三魂之一的头魂放置在竹筒中，年头岁末被请出来享受子孙的祭祀！”
“唐蒙的兵士毁坏了多少安置灵魂的竹筒？还有多少魂魄未得到超度？”
“这个我们没有具体的数，不过按照估计，没能超度的应该不会超过五千！”
“那好，你们就去准备好五千个竹筒，还像从前一样安放！然后按各个家族分类搬到这个院子里来！”
“我们从前是用茅草扎一个草人，那些竹筒就插在草人上面”
“好！那就这样！”
中天里的太阳很快就落到了西面的山后。
天变黑，阴风起，鬼登场。
天变黑，阴风起，雾围了上来，无星无月的世界黑得像一株仙冰草。
阴风之中，先是沙沙，继而刷刷，在场的人无不惊惧，只感觉到肌肤冷冷，心灵颤颤。人人脸上苍白白，个个身子木呆呆。
鬼登场了。飘飘悠悠，隐隐绰绰，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扶老携幼，呼男唤女。断头鬼，只有四肢行走；无身鬼，头颅空中飘飞。含冤的哭哭泣泣，得意的嘻嘻笑笑；富贵的肥头大耳一身腐肉，贫病的瘦骨峋嶙几根骨架；凶恶的怒眼圆彪彪，懦弱的行步虚怯怯.......
场院中的那堆篝火泛着蓝光，闪闪烁烁，忽明忽灭。
鬼们挤挤挨挨地鱼贯而入，进入院子，围着篝火转圈。如同那个古老民族的火把节，人们围着火塘跳圆舞曲一样，没有了归宿的魂魄要来这里回忆生前的情节，也围着火塘转起圈来，摇摇头，拍拍手，摆摆腰。
哞－－屋檐下，一声牛角号拖长着呻吟。
咚咚咚－－牛角响后是一阵激越的鼓声。
鼓声惊起了唢呐的音乐，哭泣一样的凄凄哀哀，呜呜咽咽。
魂魄们纷纷回头往被鼓点敲碎着的唢呐声那边看着，踩着鼓声的节拍开始跳舞。
那边，茅草扎出的草人在屋檐下站成了一排。草人身上被密密麻麻的竹筒插满。草人头上扎着的白布黑字条上，写着各个家族的姓。
草人前香火袅袅。
魂魄也就是回头看了一眼插满灵筒的草人一眼，却好像都已经记不起了过去自己的归宿，只是继续很享受地舞蹈。没有声音的脚步跳得像一片乱蛙，魔怪手乱伸指甲长长，精灵眼瞪圆珠光闪闪；抽一回鬼鼻子近处有生人，亮几下僵尸牙眼前全是鬼。
鼓声停，唢呐止，却有铜鼓、铜缶和铜铣的敲击声响了起来。
声音的丝缕飘飘摇摇，若梦若幻，在那些舞蹈着的魂魄中间缭绕，切切查查，好像落叶旋转空中；淙淙铮铮，如同泉流漫行冰下。
大家都看到了，那是司马相如一个人在敲击。
他举轻若重，又举重若轻。那些魂魄渐渐由狂躁变得安静，不再手舞足蹈，不再呲牙咧嘴。面貌和和善善，举止优优雅雅。舞步轻轻盈盈。摇晃晃无数影子，身子软绵绵，轻飘飘一片岚烟。
司马相如看着那些鬼影渐渐安定，开始唱起了安魂曲－－
魂灵易安，人心难安，
纵若彼此，殊途同归；
吾随天定，魂凝禅定，
心合聚一，无根无尽；
魂栖归息，淡然止意，
明镜之水，无尘无风；
惶惶不让，苍苍彷徨，
茫茫不慌，冥冥悠康；
欲还三千宏愿，号黄泉之奈何，
心魂平静，戾气平复，
抑制魔性，恢复真我
司马相如唱着，敲击着，一遍又一遍。歌声如丝如缕。那些魂魄一个个分散开来，走向属于自己家族的那些插满竹筒的草人，慢慢羽化，慢慢消融，慢慢飘飞，一个个如丝如缕。
火塘里的火光渐渐正常。司马相如的音乐和歌声渐渐熄灭，场院寂寂，人们听到的是那些魂魄一个个钻进竹筒的声音。
直到那些茅草扎成的人被各自的家人扛走，庭院的火塘边才又围上了一群人，对司马相如敬酒，说一些感谢的话。
林志远的魂魄没能被超度，却走出了司马相如身体，跟上了司马相如的俩个仆人。那两个仆人远远地离开了人群，在那边的墙角说着悄悄话。
“昨天司马相如所念的那个打开巴符关的咒语和手诀你记下了吗？”
“记下了！”
“今天他所念的安魂咒呢？”
“也记下了！”
“来时钩弋夫人是怎么交代我们的？”
“记清楚所有的情况！”
“武帝自从巫蛊之祸后，对夜郎，滇国以及西南夷这些有蛊毒有巫术的地方都恨之入骨，早晚必欲除之而后快。现在利用司马相如与西南夷的关系安抚南蛮，一方面是缓兵之计，一方面是要借机安排我们摸清西南夷的具体情况以备未来。我们可大意不得哟！”
“是了！”说话的人很显然地位应该低一些，神情恭恭敬敬。
那个地位高的接着说，“还有，司马相如为了几个小钱，给陈阿娇写过什么《长门赋》，让那个老女人与钩弋夫人争宠，不是好东西！夫人要我们在出使完西南夷后弄死这个情种，免得太子将来继承皇位后，出现什么变故，依你看要怎么办呀！”
“这个倒是不用我们操心，夜郎人不是爱酒吗？司马相如有消渴病，见不得酒，我们只要处处都能让他多喝些酒就行！”
“有消渴病，要少饮酒，谁说的？”
“王太医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有告诉对方！”
“哼，那这个司马相如也要走到头了，看来武帝不是安排他到西南立功，而是指给了他一条死亡之路！”
凌志远的魂魄不寒而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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