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胭贵妃醒来的时候被沉重的铁链绑在阴暗的地牢里，她低头看着身下硕大的狐尾，凄凉在心中蔓延。
她原以为祝栎对她仍有一丝爱怜，哪怕他心里有一丝不愿她死的念头，她都不至于如此悲决。
宴席的前一日，胭贵妃见了一位故人。
他一身朝服出现在她面前，仍旧是当年那副让人厌倦的模样，可胭贵妃却再也厌恶不起他来。
霍捷见到胭贵妃时豁然笑了，“果真是你，我原以为你死在了那场大火里。能再见你，真好。”
当年霍捷考上状元，举家迁往文都，及时躲过了大火之灾。在那一年冬时，霍家回到九巍山村，发现那里只剩下被雪掩盖的灰烬。
胭贵妃早就认出了霍捷，去年，他迎娶丞相之女时她就认出了这位故人。但她始终不敢与他相认。
“我以为你死了，才娶了丞相之女。”
“我活着，是我先毁了婚约，你不必自责。”
胭贵妃以为他是来叙旧的，她没想到，他那副书生气的呆傻模样一点也没有变。
人们都说轩辕士刚正不阿，可和他的女婿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老滑头。那天霍捷将他调查的真相告诉胭贵妃的时候，她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霍捷花了三年时间调查那场大火的真相，在他终于发现真相的时候，他也重新遇见了那个曾与她有婚约的女子。
即使道出真相会让他遭遇不测，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她面前。
三年前那场大火的真凶，正是霍捷的岳父轩辕士。
三年前秋时，先皇病重，宫外谣传灵狐之心可医治百病，朝中大臣为了谄媚奉承，纷纷花下重金去九巍山村寻灵狐之心。
轩辕士虽备受先皇器重，却早已不满先皇的昏庸之道。他得知灵狐之事，生怕真的有灵狐在世，便命人趁夜在九巍山村点起大火。
秋时干燥，大火一夜之间燎尽村中百口人的性命。除九巍山村猎人，再无人敢上山捕猎灵狐。
霍捷见胭贵妃面色惨然，他心中仍有话未说完，他却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犹豫许久，霍捷道，“轩辕士早已有谋反之意。他，想以你威胁皇上，逼其让位。”
胭贵妃缓缓抬眼，痴痴地笑起来，无尽苍凉，“人人敬重的轩辕丞相竟是造反之臣，真是可笑。可皇上尚无子嗣，朝中又有谁能登上这皇位？”
霍捷看向胭贵妃，道出几个字。
“四王爷祝栎。”
胭贵妃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些年祝栎和轩辕士一直有书信往来，却总是隐瞒着她。
或许祝栎从一开始就是轩辕士的同谋，他将她从大火中救出并非偶然，这些年的种种不过是他精心摆下的一盘棋局。
她以为，他给她以希望。
却难料，那不过是备受粉饰的阴谋与绝望。
那一刻，胭贵妃仿佛变成从那一场大火里走出来的冤魂，满目疮痍，无限悲戚。
因为太绝望，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以即使当霍捷劝告她小心明日宴席，她仍然义无反顾地赴宴了。
胭贵妃也违逆了祝栎的命令，她始终没有刺杀承治皇帝。
这些年她日日期盼能见到祝栎开怀一笑，如今她真想见他愠色的模样，她想见见他恼她怪她怨恨她的模样。
可那日宴席，从始至终，他望向她的目光，都好像在看一只蝼蚁，生死无关。
原来，她于他而言，是那么无关紧要。
（八）
胭贵妃靠坐在地牢冰冷的墙壁上，灵狐在牢门之外轻轻唤她。
“你没事吧。”
胭贵妃无力地摇了摇头，“还活着。”
灵狐摆动着狐尾，“有人在你的食物里下药，你才会在喝下狐血时生出尾巴的。”
“不是说打回原形吗？单这一只尾巴还不够吧。”胭贵妃说着又笑了起来，身下的狐尾显得她十分怪异。
“那狐血定不是灵狐之血，不过是山间普通的小狐狸，效力不够。”灵狐说着竟颇有些骄傲起来。
胭贵妃瞥了它一眼，阖上眼睛，“如今外面怎么样了？”
“轩辕士要斩杀你，皇上拦着不让。所有朝臣在大殿外上谏，承治关上殿门谁也不肯见。”
“为难他了，为了我，他要和那么多老匹夫敌对。”
“我来时，瞧见四王爷从西门进宫了，看样子是要来找你的。”
胭贵妃眸子微动，淡淡道，“原来我这颗棋子还没有出局。”
少顷，牢房大门处传来人声。灵狐转身窜入另一条小径。
来人果然是四王爷祝栎。
狱卒为他打开胭贵妃的牢门，一副惊恐的模样马上又退下了。
妖妃的模样着实渗人。
祝栎让众人退下，独自留在牢房里。
他走近胭贵妃，她闭着眼睛，但他知道她醒着。
“为何不动手杀他？”
他在怪罪她吗？是吧？
胭贵妃睁开眼，熟悉的面孔，那张她朝思暮想的面容就在她眼前。
可她一点也不快乐，她多想自己就变成狐妖，用尖利地爪子挖开他的心脏看一看，那里面究竟有没有她。
“你说，我该如何杀他呢？我该如何将匕首插进一个敬我，爱我，日夜关切我，关心我喜怒哀乐，将所有心力倾付于我，恨不得将全世界的珍宝都送给我的人的心上？”
“他不过是被灵狐之术蛊惑了，他不是真心爱你！”
“灵狐之术？你一直都知道我养的雪狐是灵狐，你知道我是通灵之人。你以为我爱你，所以甘心为了你倾尽所有对不对？”胭贵妃说着越发哽咽了，她缓缓垂目，“你却不我从未对他用过灵狐之术。”
“无论如何，我也是真心关切你的。若你杀了他，此刻便不会在这里。”
胭贵妃抬眼看着他又皱起了眉头，她曾经无数次伸手为他细细抚平。
“是啊，你计算地那么好。你送我玉露糕，我却当真以为你是关切我。你在筵席上设下陷阱，而我却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这五年来的设计，真是难为你了。”
祝栎神情渐渐阴沉下来。他处处计算，到底是哪一步出现了差错？可此刻已无暇多虑，他对她道。
“让灵狐去杀了承治，我仍会放过你。”
“放过我？放过一个妖女吗？”
胭贵妃在心里悲泣，连我自己都无法放过自己，你又如何放过我？
“你走吧，告诉承治是我杀了太后，杀了他的长子祝术，杀了乐儿，杀了萧美人，朝中所有被赐死的臣子皆缘于我！”
祝栎知此刻已无法全说胭贵妃，狠狠地甩袖走出地牢，却发现承治皇帝在牢外站立。
“皇上何时来的？”祝栎问道。
“你放心，就当朕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朕懒得和你们这些人争抢纠缠。”
承治皇帝失神的双眸最后望了一眼被铁锁缠绕的胭贵妃，好像有刀子在他心上剜着，一下又一下。
承治是被太监搀扶着离开地牢的。
胭贵妃笑着看着承治离开，那笑似有无尽地解脱之意，因为她终于不必再欺瞒他了。
（九）
两年前，宋艾香化名为胭脂，以舞女的身份进宫。
那年除夕，她一袭红衣在朝华殿上独跳一曲惊鸿舞，千万只红蝶飞进殿内缠绕在她周身。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承治皇帝，就在那一夜，他宠幸于她。
承治皇帝祝劼是太后之子，他自出生起便被封为太子。
于他而言，天下之物没有他想要却得不到的。
当胭脂出现，他才发现原来要获得一个女人的心，比让朝中大臣停止牢骚难得多。
胭脂被承治宠幸的第二日就被封为贵人，朝臣皆议论纷纷，对皇帝之事鲜少插手的太后也颇有微词。
承治皇帝不理会众人非议，他只关心她是否快乐。
可胭脂就像一只没有情绪的蝴蝶，无论他送多少珍贵的珠宝到她宫中，她从未多看一眼。
承治皇帝为她布置满城的烟火，当所有的光彩在天空炸响，他也只在她嘴角看见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承治推托朝政之事，日日在胭脂的宫内为她弹琴，与她舞曲欢歌。
胭脂进宫一年后的除夕，太后患心悸之病，病症与先皇当年相同。
宫内外的名医皆无办法。
太后死得时候，怒目圆睁，张开大口。死状惊恐异常。
便有人传言说，太后是被妖吸干了阳气而亡。
于是鸳鸯宫内纯白色的狐狸成了众议对象。在东朝人眼中，狐狸是邪魅的象征，毛色纯白的狐狸，定是极端的邪恶。
承治知道父皇当初也如这般死状，所以并无多心，传令“妖言”者皆斩。宫人们这才闭口不谈。
但承治皇帝不知道的是，太后之死，与狐狸确实脱不了干系。
太后不是被灵狐吸干阳气而亡，而是被灵狐幻化出来的虚境活活吓死的。
太后轩辕氏乃轩辕丞相的妹妹。她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和轩辕家在朝中的分量，残害了数条人命。她死得那一日，出现在她所见虚境里的，皆是被她害死的无辜之人。
太后死后不久，琉贵妃难产，八个月大的孩子胎死腹中，陈美人五岁的儿子亦是承治皇帝的长子祝术落水身亡。
一桩又一桩离奇的命案在东朝后宫发生，但在经历数年争斗的宫人们眼里，这些皆为平常事。
接连丧失母亲和长子的承治皇帝日日饮酒为乐，单以片刻的欢愉忘却心中的悲痛。
后来，得知胭脂身怀龙嗣，承治才慢慢从悲痛中走出来。他封胭脂为贵妃，比从前更加宠爱她。
孩子六月大的时候，承治已经和胭贵妃商量起孩子的姓名。
胭贵妃难得欢颜，轻抚着鼓囊囊的肚子道，“便叫乐儿吧，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悦耳。”
承治俯身贴着胭贵妃的六甲，一声又一声地唤着肚里的孩子，“乐儿，乐儿，父皇的好孩儿。”
好一幅欢喜的景象。
皇帝长子祝术夭亡，其母陈美人日日哭诉，她知道一定是胭贵妃那个妖女害死了她的孩子。她不甘心自己的孩子死了，那女人却怀上了孩子。
是胭贵妃抢走了她的孩儿。她一定要抢回来。
那日天气正好，御园里花开得盛，皇上听了胭贵妃的话难得上朝，胭贵妃在宫女的搀扶下在园子里赏花散步。
陈美人一直等候着这个时机。那日她便躲在河道边的树丛后面，死死盯着那条卵石路，她的儿子就是从这被推下水溺死的。
当胭贵妃从路边走过，陈美人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却直直地朝水里冲去。她惊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胭贵妃正躺在地上，一副痛苦难堪的模样，她身下的血，浸染了路面。
怎么会呢？她明明没有撞到她！怎么会呢？
后来，宫女说，陈美人因为嫉妒胭贵妃恶意将贵妃推倒在地，而后跳河自尽。
胭贵妃的孩子死了，死在肚子里。她悲怆半月有余，承治皇帝日日亲自照顾她，神色憔悴的仿佛他才是病人。
因皇帝下令，陈美人的尸身无人打捞，顺着护城河流出了东朝宫，不知飘向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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