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今日给月神讲完观星术,伸着懒腰,便要离开。
“丹?怎么这么着急?”月神扮成的东君,不解问道。
“哦,去看看两个无处安放的心。”
一叶知秋留下一句话,便已离开。
。。。。。。。
房内,大司命躲在墙角将头埋在膝中,黑色秀发披散在柔弱的肩头,双眼失神,一言不发。
小时候害怕时她便这样,这无人在意的小角落,是她一个人的港湾。
师傅可以原谅她,师傅甚至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待自己,可知道一切的她却不能就此接受。
因为那个害死灵蝶,害死师姐们的罪人就是她自己,她多想亲手掐死那个自己,然后否认掉一切再投入师傅的怀抱。
然而她做不到,那些罪恶就像毒蛇一样,越挣扎缠得越紧。
大司命从没有像这样厌恶过自己,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地渴望死亡。
眼神涣散,心灰意冷,黑暗在这个角落侵蚀着一切。
。。。。。。。
一叶知秋进来看了看墙角的大司命,没有上前,而是抱胸静静靠在窗边。
这扇窗,大司命从没有打开过,一如现在紧闭的心。
魔头根本不是死局,真正的死局是人心。
救心,比救人,要难上千倍万倍!
而他之所以来,就是因为眼下还是没有破局。
一叶知秋并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大司命,听说她这个样子已经整整一晚了。
良久,大司命仿佛才注意到他,开口说话。
“我从小就无父无母,那人将我捡来,他看我的眼神,就像那些和我抢食的野狗一样,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就被他吃掉。
我天天向火部跑,粘着师姐她们,因为只有她们对我好,关心我,爱护我。
可我真的好嫉妒她们,为什么她们可以有师傅疼,可以过得那么开心,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我好想像以前一样,把它们全部抢过来。
直到那天,我看到师姐疲倦回来,她的眼神变得和那人一样可怕。我本应该像往常一样感到害怕的,但我没有。我不但没有还偷偷笑了,因为师姐替我死了,我就不用死了。
是我故意跑到各个师姐的房中,引她过去,是我偷偷告诉师傅,师姐杀了人,因为那样,师姐们死了,我就可以。。。就。。就可以。
我就可以不用担心。。有人会抢走师傅。。。有人会抢走我抢来的东西。。。所以。。。。。
该死的其实是我,其实一直应该是我,前辈,是不是这样。。。”
大司命抬起憔悴的脸,看向一叶知秋,等待他的回答。
好冷,黑暗里好冷,谁能拉我一把,我好害怕!
然而那道身影一动不动,也未开口,甚至连她看都没看,大司命凄然自嘲。
“是了,前辈只答应师姐替她解开心结,后来只不过善心大发才救了我。现在师姐心结已解,前辈自然不需要再多费功夫在一个如此险恶之人身上了。
我带了那么多面具,如今只不过是再画一张戴上罢了。
我只需要再戴上一张愧疚的面具,祈求师傅原谅,然后就能像往常一样,当自己的大司命,做自己的乖乖女。
前辈,你看我这张脸是不是就像真的一样?”
大司命双手似从虚空中捧起什么,盖在脸上。仰起头,黑色发丝下的玉面,眼眉轻扬,一张喜滋滋的笑脸,看着他。
一叶知秋没有回话,打开窗子。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伴着潺潺湖水声,流入了寂静的房间,为这压抑的闺房,带来一丝春意。
窗外,正是湖心亭,小时候的大司命和师姐们,便是在这里玩耍。
“既然觉得屋里这么黑,为何不开窗,放阳光进来?”
“呐,前辈看不到这张脸吗?这张面具之下,还有很多面具,阳光是照不透的。”
“聪明人是骗不了自己的,面具之后的你不是很想见阳光吗?为什么离阳光这么近,反而要再戴一张面具?”
“也许最里面又戴了一张喜欢阳光的面具,其实背后黑暗无比,你就不怕被骗了吗?”
“灵蝶姑娘相信,你师父相信,那些你最亲近、愿意为你付出生命的人都相信。我一个外人,如何不信。
况且只有当阳光穿透重重阻碍,才能真正照亮本来的样子。是真如你所说,照亮了,才看得见。”
用面具掩饰真实的自己,是大司命长久以来的求生手段。这也是为什么当一叶知秋没有回答大司命问题后,她就立刻开始选择带上面具,掩饰自己的脆弱。
一叶知秋必须让她改掉这个习惯,想要阳光,就要自己学会打开窗子!
“我也配吗?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心机险恶的人,也配接受阳光吗?”大司命望着晨曦中的一叶知秋,颤抖的问道。
一叶知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张开双手,静静地看着她。
大司命颤巍巍的站起,扶着墙,缓缓走过来,却最终停在了窗边。
停在了光线前,停在了水声外,停在了面具下,黑暗依然笼罩着房间。
。。。。。
“哈哈哈!你以为我会被你感动,扑进你的怀里?剑仙,没想到你那么傻!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居然这么容易上当。”
大司命撑着墙,捧腹大笑,咯咯般银铃的笑声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果然,灵蝶虽然用生命照亮了大司命,也只不过换来记忆封锁和另一张面具。
而自己又怎么可能仅凭三言两语就打开她的心房呢?更何况当过去的那些面具被一张一张揭开,暴露在太阳下时,见到那些如此丑陋的自己,她该如何对待?
黑暗中的腐烂与罪恶还可以忽视,但当阳光来临时。。。。。。
这扇窗,不好开啊!
。。。。。
见一叶知秋面色凝重,大司命这才擦掉眼泪,鄙夷的说道。
“我只不过稍微演演戏,你们就以为感动我了。小时候,他们都说我是野狗生的,人脸下面长着一张狗脸,有利就笑,有害就咬!简直就像一条活生生的狗。
我刚才的笑声是不是很像梦里和师姐们戏耍时的声音,如何?演的像不像?剑仙,冷不丁的,就被狗咬了一口,还觉得狗可怜吗?”
大司命似有得意,一叶知秋脸色越糟糕,她越开心。
“你让我想起一些糟糕的回忆!”
“看来剑仙也戴着面具,我还以为您高高在上,想不到也是这等恶心下作之人。”大司命对一叶知秋恶语相向。
一叶知秋不以为意,开始回忆往事。
“我当初确实被狗咬过,那条山门前的老母狗蔫坏蔫坏,咬了我整整四年!听师兄们说,它原本在山下风流浪荡,经常在外面过夜,自由无比。而我现在却把它栓起来,所以它肯定会咬我。虽然我那么做是在保护它,不想让它被野兽伤害,但它是不会理解的。
这件事,让我很窝心,有时候真想动手揍死它。”
“活该!施舍善良的时候觉得自己高尚无比,其实背地里连狗都不如。想想都恶心!”
大司命说着朝一叶知秋脸上吐了一口,此行极其无礼,完全不似大司命一往作态,仿佛终于露出本来面目。
但一叶知秋知道,这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
为了能够心安理得活在黑暗里,大司命要彻底毁掉自己,然后为自己再戴上一张失去任何人性的面具。
这样,即使再遇到阳光,也不会感到厌恶了,因为她本就是那么丑陋!
大司命想再次回到黑暗,但一叶知秋却必须将她拉过来,拉到太阳下!
面无表情地抹掉口水,一叶知秋继续开口。
“后来我亲自带它去山下,看它都去哪家,都跟谁玩。日子久了,这老母狗只要什么时候想下山,到我门前叫一声,我就立刻送它去。若是想要过夜,我也会准备晚饭后离开,第二天再去接它。日复一日,从不断绝。
十三年后,它临死之际,待在我身边和我一同看日出日落,直到最后离去。”
大司命语噎,她想不到竟然是这样。
“你想知道为什么?”一叶知秋不管大司命的反应,自问自答。
“山路遥远,自其它几狗只死后,这条老母狗便是附近唯一的一条狗。
我明白它很寂寞,但我也希望它安全。我费劲周折,不过是想告诉它,没有人会限制它的自由,但它也不是孤身一狗。
它是有家的,只要它想回家,就会有人陪它,它并不孤独。
我想它应该明白了我的心意,所以才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我。
此事被师尊知道后,感慨万千,便给了我‘赤血丹心’的评语。”
。。。。
为什么要拉着我!为什么!我不要过去!你们都在骗我!
一叶知秋真挚的望着大司命,大司命反而又是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
“恶心!编出这等故事来教训我!我真想撕下你那脸看看还有什么肮脏东西藏在下面!”
“在下从不说谎,在下也只有这一张脸。”
“你以为我会信?我要亲手撕下来!我讨厌你这惺惺作态的样子!我要亲手撕下来,让你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肮脏!”
一叶知秋知道,她已经到极限了,阻挡大司命跨出那一步的是过去的她,要给她一个发泄、摧毁它们的机会,要让她自己揭下那些她厌恶痛恨的面具。
“哦?你行吗?吐口水,小孩子才玩的把戏,除了这些你就没招了?”
“啪!”一个耳光打在一叶知秋脸上,见他一脸无所谓,没有丝毫反应。
大司命紧咬嘴唇,连骂几声“畜生”,再次抡开臂膀。
“我要把它们全撕下来!让你看看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狗东西!”
一时间,房间内耳光声不绝于耳,竟与湖中鸟叫相互应和起来。
待到大司命已是气喘吁吁,撑着墙喘气休息,惨白的脸上满头大汗。
一叶知秋这才动身,用手替她撩开额前散乱的长发。一时间,和煦的春风吹开发丝,灿烂的阳光将这张脸照的通明。
大司命突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是站在阳光之下。
原来自己不动,阳光却是在动。
什么嘛~果然还是在算计我,明明是骗我到窗口,偏偏装什么恶人,引我上钩。这种人,真的~非常讨厌~。
当即忍住情绪,就要退开隐入黑暗,却不想一叶知秋何时已经蹲下,拉住还停留在阳光下的左脚。
见一叶知秋解开鞋屐,熟练地为自己揉捏起来,大司命偏过头,紧咬嘴唇,任由红唇再次破裂,溢出鲜血。
“你穿着这么高的鞋屐,站这么久,脚一定很疼,我帮你揉揉。这是跟你师姐学的,你每个师姐手法都不同。我比较聪明,一看就会。”
一叶知秋低头认真按摩。
“下流!原来你是这种人!”大司命背着脸,粗鄙之语,不绝于口。
“其实,那几天我施展‘同梦之术’,一直看不到有关你师姐的记忆。有一次,我突然发现,一帮你揉脚,你就能梦到你师姐,所以我每天都会在夜里帮你揉,就越来越熟练了。
我想,你一定真的很喜欢她们,不然那么聪明的你,连很多关键记忆都藏了起来。让我看不到一丝一毫,怎么可能忘不掉和师姐们之间的琐事呢?”
“你胡说,我全忘了!一个都不记得了!灵蝶师姐我就忘光了!”大司命哽咽,泪水不争气的流下来。
“不!其实我见到灵蝶了,你把她藏在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来,换另一只脚。”一叶知秋握起大司命的右脚,这一次,大司命没有阻止。
“你胡说,我才没有,你骗人,我自己的事,怎么会记不清楚。”
泪珠不停地滴在一叶知秋的手背上,大司命的心理防线终究是破了。
“就在这个房间,就在这个铜镜前,就在这扇窗子旁。
八个师姐给你换衣服,换你撒娇要来的绣鞋,你当时应该就坐在灵蝶腿上。只有坐在你那个位置,穿过其他几人的空隙,从镜子里才能正好可以看到灵蝶那张脸。”
一叶知秋立起身,看向已经哭成泪人的大司命。
“那副场景,你梦了很多遍。我当时也没注意到,直到那天真的见了灵蝶才想起来,原来曾经见过。”
一叶知秋见大司命依然隐在黑暗中,再次张开双手。
“黑暗里很冷吧,你也看到了,刚才阳光下的那张脸其实很漂亮,一点也不难看。”
“你明明就是把我当狗一样,和你说的那条一模一样!我才不相信你呢!”大司命捂着眼睛,不停哭泣。
“如果气没撒够的话,我可以继续等你。”一叶知秋安然回答,耐心等待。
最终,大司命还是踉跄地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接受我这样的人,你们明明。。明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却还要接受我呢?师傅是、师姐是、连你也是、我不明白!”
“你是个灵秀天成的人,你很聪明,小时候的你为了活命带了一张,入了阴阳家你又带了一张,师姐死后,你还带了一张,因为害怕露出曾经戴过的面具,而失去眼前的所有,别无选择的你只能选择再戴一张。如今这么多面具,你戴着一定很累。”
揉了揉大司命的头,“现在,都摘了吧,那样就轻松多了。阳光下的感觉怎么样?”
“好温暖,真的好温暖,千万不要再丢下我,我不想再回去了。。。真的不想了”
大司命抬头看着一叶知秋,伏在他肩头哭啼诉苦。
从小时候如何和野狗抢饭吃,到师姐们如何调戏欺负自己,再到当了大司命后如何任务劳累。。。。
一通琐事,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一叶知秋没有打断她,直到她缓缓睡去。
将她抱起,本欲放在床上,却不想,抓得太紧,一叶知秋无奈,便抱着她,用身影遮住已经有些炙热的阳光,任她在怀中休息。
等到大司命醒来,又在怀中赖着,直到小衣进来,才在一叶知秋的提醒下羞涩跳开。
。。。。。。。。
“灵蝶姑娘当初被那魔头算计,斩了一刀,不但斩掉了记忆,还斩出了一个小衣,之后她便在灵蝶姑娘的庇佑下,成长起来。”
听完小衣来历,大司命看着把自己抱在怀里的小衣,不知所措。
“前辈,她这是?”
“她视灵蝶如母,灵蝶已去,你又是灵蝶想要用生命保护的师妹,她这是想告诉你,她会保护你的。她虽不能说话,但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她的决心。”
闻言,大司命看向矮了自己一头,眼神认真的看着自己的紫发小姑娘,摸着她的头,笑道:“是我保护她才对,她还没我大呢。”
清风吹动二人发丝,一叶知秋见此,心道,死局解开一半,还有一半,自己就无能为力了。
有道是: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昨天,有两人生别,今日,有两人新知。
看着大司命为小衣指着湖心亭中纷飞的宿鸟,说着往日她们姐妹间的泛舟之事。粼粼波光,绿影婆娑,红鲤游动,两位座窗前,相互拦腰而拥的少女,面色烨烨光华。
死局中策,阴阳共生!道士已是尽力而为,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前辈,您去哪里?”大司命跪坐着,看向离开的一叶知秋。
“没我什么事了,该退场了。”话毕,道士已是推门而出。
门外,阳光正好,一叶知秋眯了眯眼。
也许,不止月色下安逸的阴阳家才透露着温馨,明媚温暖的阳光也能驱散这骊山深处的幽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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