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走后，萧青羽还在前堂，对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平时很少会这样对着两个孩子，于是几度无语。
他的门生都是上山学艺的，平时他们的交流也都是仅限于有关法术和剑法的，都是可以面无表情的指点。可这是他师兄的孩子，人家把小孩托付给你，你总不能还像对那些门生一样啊，总得有个做叔叔的样子啊。
萧青羽看着那两个孩子，少年的眉眼间更像是陆津遥，那种少年老成的英气，微蹙的眉心似乎怎么都抹不平，小小年纪，倒看着比陆津遥还要多些冷清，只是这一天生的冷峻，竟多了一种别样的清朗。萧青羽呷了一口茶，等着他的得意大弟子转到前厅，就这一顿，瞥见了盯着他的陆明源。
真像啊。
萧青羽看着那张和白皈瑜幼时别无二致的样子，晃了神。
那年鹅毛大雪，冰天雪地里，少年犯错被罚跪在雪地，瑟瑟发抖中看见师父从面前拂袖气愤地转身走过，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手中被塞了一个暖炉。少女明朗的微笑从白雪中跳出来，掩嘴轻笑不出声。可是她回身，却奔向了那个廊下温润如玉的少年，袅亭的身影渐行渐远，终究不是属于他的世界。
所以他离开了，最后还是离开了。
此去经年，渐行渐远，总角之宴，渐行渐远。
世间难得双全法，留住青丝失了颜色。
“你父亲把你们送过来，想必是已经知道自己此次九死一生，既然如此，有些事情你在王府这么多年也该明白。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到底是不能和以前一样了。你能明白吗？”
十几岁的少年闻言，并未即刻回应，从小到大的养尊处优，无论是谁见他都要给三分薄面，突然一夕之间如此之大的变动，论谁都不能轻易接受。他紧紧盯着这个从前只会从父亲母亲的嘴里听到名字的人，他身上带着自在的潇洒，和父亲不同，眉眼间尽是清风朗月，却莫名，让人心安。
“自是明白。请师傅放心。”
萧青羽得此回答，心中安稳，京中对陆明源的传言，他多少也知道些，是个沉稳的孩子，临煌一脉，至少不会沦葬在他手里。
末了，他还是看向了旁边的女孩子。陆明源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这个妹妹一向心思单纯，即便是如此变故，父亲也没有透露给她半句。她是临煌王府上上下下精心呵护的郡主殿下，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原本想让她安稳一生，天真单纯像个孩子一般过完一世。
到底，还是不能如愿。
“庶出的女儿？”萧青羽这样问着，并不是说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只是这样的情况下，他需要知道余后的事情要怎么安排。
陆明汐点点头，一言不发，其实很少有人会跟她提及庶出这件事情，对于她的身份，所有人都愿意承认那个会给自己带来福报的。
“凤族神女，庶出女儿。这个身份，可真是让人为难吧。不过今后，也没人会在意你会不会是庶出了，你们兄妹同根相连，临煌王府颠覆，我不知道你对于这件事情知道多少，但是……”看着那个还是总角之年的女孩子，萧青羽怎么也说不出那些血淋淋的言语，正当他下定决心之前，陆明源却抢先一步说了出来。少年眼中总是有着那样的坚毅和不忍，可是说出的话却足以让他唯一的亲人犹如天打雷劈。可正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在世上最后的血肉依靠，他才不能让她失去知晓的权利，他才更想让她支持他陪着他。
“明汐，以后，只剩你和我相依为命了，父亲说过，要让你我相互扶持，守望相助。”
不出所料，陆明汐听完整个人好似冰冻住一样，愣在原地，那双一直都很灵巧的眼睛里失去了明亮的光泽。那个在她眼里，或许严厉，但是一直都很高大的父亲，出门之前还在嘱咐她一定要听兄长的话，要听萧师叔的话，现在，她却永远不能再见到他。还有王府，王府里的那些人，总是追不上她的乳母和贴身丫鬟，每次都受她连累的门童，还有红姑……这些人，都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
还有……还有……
“那我还能再见到徐哥哥吗？”
陆明源看着陆明汐再一次充满期待的双瞳，倏忽无言。在陆明源的记忆中，他这个亲生哥哥，都极少能在陆明汐的嘴里听到一声“哥哥”，反而是与他们府邸隔了一条街的徐将军府上的徐子玺，能让陆明汐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地唤着，“徐哥哥”。
从小他就被当做整个王府，甚至整个皇室的希望看待，他们固执的认为，是先有他这个天才，才能引来陆明汐这个神女的眷顾，所以每个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他也应该接受最好的最严格的教导。他不是太子伴读，却可以进入太学学习，这也意味着，他失去了可以像平常的孩子一样玩闹的机会。
每天从太学回家的路上，他都会路过念州桥，他能听见从小被他抱在怀里的妹妹很开心的笑着，他掀开车帘，可以看见她的裙裾飞舞，脚步轻快，好像身后的随从没有人能跟得上她的步伐。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身后多了一个人，他认得，那是天策军主帅徐凌霄府上的公子，徐子玺。他是徐凌霄独子，半步堂最优秀的学生，他们经常会在习武场上见面，那是他最想要超越的目标。
他为什么会和陆明汐在一起？
可是没有人给他询问的机会，他的车驾不能停下，他也不能下车。
从那以后，他每每听见父亲责罚陆明汐总是因为她从后门偷偷跑出去玩，他知道她去哪了，除了念州桥，她不会去别的地方。
陆明源开始默默关注徐子玺，看着他一次次在半步堂击败其他学子，看着他慢慢被帝君发现，看着他进入太学和他一起学习，看着他和陆明汐的关系越来越好。
虽然陆明源知道，如果长大后陆明汐能够嫁给徐子玺，这对陆徐两家来说都是件有益而无害的事情，更何况，龙凤天定，本就是金玉良缘。可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明源就是不喜欢看到徐子玺和陆明汐在一起，他觉得……他会抢走他的妹妹，他唯一的妹妹。
当年青梅竹马之年的感情，陆明源再不喜欢，也不得不承认，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徐子玺越是在意陆明汐，越是对他们有利。他需要徐家的帮助和支持，虽然徐家对临煌王忠心不二，但是人心皆难测，谁知道在临煌王府盛极一时时的忠贞，会不会在现在不堪一击的境况下倒戈相向？
他太需要徐子玺的感情了。
“父亲！父亲！”
将军府里，少年慌张地跑着，把所有的仆人侍卫甩在身后，他不敢相信刚刚在学堂听见的一切。
“徐少爷，您还不知道吗？临煌王府昨天晚上被灭门啦，无一生还啊。今天早上帝君在朝阳殿得到传报，大发脾气，这会子估计正在收拾王府残尸，准备落葬吧。”
他第一反应就是到临煌王府去，他要确认她的安危，可是王府士兵太多，尸体也很多，所有人都告诉他，无人生还，搜遍了整个府邸都没有活口。
可是他不信，他不信。
前天她还偷偷跑出来给他送糖糕吃，说是专门留给他的，她说等到学堂再开学，她就会背夫子留的作业了。
她说……
她说了那么多话，都像是刚刚才听到，可是眼前一具具被抬出去的尸体都清楚的告诉他，临煌王府，没了。
可是却没人告诉他，她到底在哪。
他恍惚走到念州桥上，她总是喜欢趴在桥栏上，她说，念州，念州，念着，就总能回来。那我现在念着，你能回来吗？
“对了，父亲，他刚上朝回来。父亲！”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疯了一样往回跑，刚刚找到失踪的小少爷的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开，小少爷又不见了踪影。
他跑回家里，跌跌撞撞的找到他的父亲，那个在他眼里心里一直都很雄伟的男子，此时眼里写满了悲哀和惋惜，看到他的时候，更是难掩的心疼。
“子玺。”
这是他记忆中，父亲少见的温柔，练功时，他最希望的温柔，可现在，他多么希望父亲严厉地训斥他的莽撞和失态，那样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可是，这一切还是变了。
“父亲……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徐凌霄拍了拍他的头，自己的儿子，他很了解这个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他这个年幼的儿子来讲，都经不起更大的失望。
“你津遥伯伯和皈瑜伯母都走了，帝君今早下令落葬烈火汤池，”他感觉到儿子的颤抖，连忙接着说，“还没有小源和小汐的消息，生死不明，无尽和红姑也不见了。”
听到这，徐子玺慢慢抬起头，这次的事情，他好歹多少浸染了朝堂一些，知道临煌王府灭门与千廉王脱不了干系，他不会留活口的，既然是不见了，就还是有生还的可能。
“父亲！有消息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咱们天策军是临煌王……”夜凌霄拦住了儿子要继续解释下去的话语，他才多大啊，再沉稳得力，也不过是个孩子，他关注的，不过是他想关心的那个人而已。
虽然说得了父亲的肯定和安抚，徐子玺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生死不明不是一定生还，有希望不是一定能回来。
他坐在临煌王府的后门，以前每次她要他陪她出去玩的时候，都会从这里偷偷溜出来，她会威逼利诱让门童给她打掩护，然后和他一起去念州桥上看神庙里漂流出来的河灯。
他还记得，那一次他们在桥上堆泥巴玩，她用手画出一块空地，堆起来高高大大一座山，在上面插一根树枝，她说，“以后我要住在山里，不跟人见面的那种山，就像西王母姨娘一样，然后种一棵树，大榕树，这样我就可以坐在树洞里玩了。还要一座小房子，徐哥哥你给我盖一座竹屋吧，踩在竹屋的地板上面吱吱呀呀的可好听了。还要一块大石头，大大的石头，上面刻上我们的名字，徐子玺，陆明汐……”她用手比划着，眼底蕴着所有星辰一样闪闪发亮。
“可是……可是，父亲说，只有徐哥哥娶的人才能和徐哥哥的名字一起刻在石头上。我想和徐哥哥的名字一起刻在石头上……徐哥哥，你能娶我吗？”
他知道，她在说三生石，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和她的名姓一起刻于三生石上，永生永世，他亦只愿与她执手到老。
“如果是那样，长大了我就娶你。”
少女莞尔一笑，顾目生盼，巧笑倩兮。
那个时候，他们真的以为，长大了，一切就都好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愿望在实现，可是，一朝一夕的变乱，让他们错过了彼此那样久的，此去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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