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警察听得入了神，托着下巴像一个入了戏的票友。周梦然不停地绕着手指，以平息内心时时泛起的波澜。
于书海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样十个孩子就都有了着落。十个里面有七个在我身边，那两个比在我身边还好，我也满足了。转眼年关就到了，备足了年货给孩子们买了买衣服，我身上就剩下那么几千块钱。我跟招弟说明年不用来了，叔养不起你了。招弟也哭孩子们也哭，一家人一样在一起呆了两年来的处出感情来了。
我送着招弟上火车，孩子宁可不可工资明年也要来。但我还是没答应。一年六千块钱的房租我是交不起了，我跟孩子们得另谋出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招弟是哭着走的。我回了家一看孩子把半年的工资压在了水杯底下。唉，这招弟真是个好孩子。
于书海叹了口气，眼睛有些湿润，说道，人生的路有时是在一眨眼的功夫决定的，要不是出了这些事，我怎么会千里迢迢地跑到龙城来？恐怕我连龙城在哪都不知道。
就是送招弟那天，我出火车站的时候有个孩子伸手向我要钱，我很自然地给了他五毛。给完了我心中一动：我们有活路啦！我当时就决定，过完了这个年就领着孩子们做乞丐吧。脸面固然重要，但孩子们的肚子才最重要。再说龙城有哪个认识我于书海呢？
过了正月十五，我们父女就开始了乞讨生活。开始我很紧张，眼里只要没了她们的影子我就着急，我真怕她们再让人拐了走。后来我才明白，你一个叫化子，不用说拐，跟了人家走人家还躲呢。时间长了我悟出一个道理，只要坏人不屑一顾，好人还是大多数。
我就把孩子们弄得尽量脏一些，让坏人们连眉眼也看不出来。后来汾水河搞规划腾出来好多房子，我就领着孩子们拣了一座最好的住了进去。本来想着住几天算几天，完了再想办法的。可是我又碰上了好人，河道管理局的干部见我们可怜，就把那座房子留了下来给我们住，还找了些旧门窗来给我们安上。我真不知该怎么感激我遇到的这些好人。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是好人给了孩子们的住，孩子们的吃，还有她们的将来。
于书海看着周梦然，又说道，起先我也挺苦恼的，这孩子们要饭要到多大才是个了呀？我又没个文化，也教不了她们。苍天有眼啊，今年又让我碰上周梦然这么个大好人，我心里才算有了底。不要小看我一个臭要饭的，我现在已经存了两万多块钱，我原准备现在先有周梦然教着，等孩子们再大一点了直接送去念初中。只可惜，这只能是个梦了。
于书海黯然说道，想起来我挺恨石翠花的，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这么干干净净穿着这套衣服去火车站呢？我在火车站进进出出六年了都没人注意过我。
李队长干咳了两声说道，实际上你这个事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你又穿这样的衣服，谁能注意到你？可以告诉你，是打拐办接到了线报，说你拐骗妇女，他们抓了你又核对了你的通缉，才把你转到了我们刑警队。
周梦然看了看于书海，吞吞吐吐地跟李队长说道，你们就不能通融通融，把他给放了？刚才他又说了，他也不是故意杀人的，这应该属于正当防卫嘛！于保根他反正也该死，况且该算是自杀的，他这不是没什么罪吗？
两个警察都笑了，李队长说道，你以为我是法院院长呀，有罪没罪得他们说了算。再说案子是在洛阳犯的，得由洛阳方面处理。河南已经来人了，一两天就把他押解去河南了。
周梦然焦急地说道，他被押走了那些孩子们可怎么办？现在都哭着喊着要人呢！
两个警察都摇头，李队长说道，周小姐，我们很佩服你，也很同情那些孩子，但我们是警察，是捍卫法律的，我们不能因为同情便可以违法。再说他到底有两宗命案在身，他的动机是成立的，我们也不能听他一面之词的！况且，你也太瞧得起我们了，少了三个头儿的签名他连看守所的门都出不去。
周梦然急得一边搓手一边落泪，于书海说道，小周你不用求他们了，他们也只是听差的兵，我让他们带你来旁听他们还作了蜡呢。周梦然，我让你来听就是让你知道我于书海这个人，要不你还以为我追了石翠花跑了呢。再有是让你知道孩子们的身世来历，以前你问过我很多次我都没告诉你，现在你该知道原因了。请你不要怪我。我估么着我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你和孩子们处了这么长时间也处出了感情，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把她们托付给你了。我也知道这七个孩子是多大的累赘，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养活了她们？但是，我就是相信你。你行。你肯定能把她们带大，肯定能让她们有出息，让她们都活好。周梦然，就算我强求你，你答应我吧！
说完于书海紧咬着下唇，压抑着心中悲痛，却怎么也无法掩饰眼中的点点泪光。
周梦然只得点点头，哽咽着说道，你放心吧，我会善待玛瑙，会善待她们，把她们当亲妹妹一样！于书海你也不要这么丧气，你会没事的，顶多坐几年牢，等你出来的时候玛瑙就该是个大学生了。
于书海摇了摇头，脸上终于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两位警察对视了一眼，站起来说道，你们聊聊，我们去个厕所。走出去关上门蹲在门口吸烟。
于书海起身走到周梦然面前，伸手为她抹去了眼泪，说道，我时间不多了，没时间流泪了。有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讲明白。
周梦然更加泪如泉涌，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于书海说道，第一件事情刚才已经说了，就是要勉强你把这些孩子们拉扯大。你有文化，也有本事，你一定能让她们有出息。本来可以把她们送回去还给她们父母，但我现在不这么想。并不是我还在嫉恨他们，这么多年下来，这些恨早都没啦。我是不放心他们，交给他们这些孩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们不会让孩子认字读书，不会让孩子们在城市里发展。这么多年我费了这么多心血，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了。周梦然，以后你多吃苦啦。我相信，我于书海一个大老粗农民能做的事，你一定能做得来。再怎么说，你不比我强吗？
周梦然知道这是于书海的激将法，知道是他的小聪明，也欣然受着。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想做什么就做吧。
于书海又说，第二个事我是要告诉你，我去追石翠花并不是一定要把她留下来，也不是要跟她去，而是给她去送钱。那封信你看到了，她有个孩子有病，她这么回去还是没钱给孩子看病。我虽然穷，但好在孩子们身子都壮实，不缺吃喝就行。我给她拿了三千块钱。
周梦然问道，你追上她了吗？
于书海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这些年全国东南西北地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火车了。从龙城去广西只有一趟车，一找一个准，哪里能追不上？给她钱她不要，我悄悄给她塞到行李里了。
周梦然心里暗自钦佩。看似这么一个鲁莽的壮汉，心里却有这么多柔肠。石翠花真是没福气啊，这么好一个男人，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
于书海郑重地说，还有一件事，也不得不说了。我那个大丫头，现在叫钱媛媛，她妈妈叫杨娇。他爸爸是龙都集团的老板，姓钱。
周梦然浑身一震。难道是钱贵？如果是这个恶魔，那这个孩子将来能学成什么样子？但此时此刻，说了这些担心也没用，周梦然就没露声色。
于书海继续说道，孩子跟着人家享福，肯定有个好前途，先不用打搅她了。不过，将来，等她们都长大了，懂事了，我还是希望你能让她们姐妹相认，也好做个伴。让她们知道，这世界上她们还有同胞，还有亲人。
周梦然默默答应了。
于书海笑了。那笑如秋风洗日，如夜雨催花，周梦然再也控制不住，扑到于书海怀里呜咽出声。于书海脸上的笑意反倒浓了些，眼泪却串串滴落。周梦然已经好久没机会这么痛快地哭过了，现在，为着苦苦寻觅的三年，为着于书海面临的悲惨结局，为着可怜的孩子们可怜的身世和不可预测的将来，更为着茫茫的拨不开迷雾的生活，她拼命地发泄起来。
于书海轻轻地拍击着周梦然的后背，大哥哥一样挺直了腰板，一任周梦然依靠。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梦然终于止住了悲声，抬起头看着于书海脸上凝固的微笑，郑重点了点头。
于书海拍了拍周梦然的脸颊，温言说道，周梦然，你要坚强起来。看见我了没有？你就得学我一样，不向任何困难低头，这世上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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