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始终觉得，能在时光的长河里遇见已是难得，而能保持长久而亲密的联系，尤属珍贵。世上的烟花转眼就繁落一季，真正的友情必然经得起流年的锦瑟。每当我叩开记忆的门扉，我就清晰地看见熟悉的人一个个走近，他们脸上荡漾亲切的笑容，眼睛里闪灼异常的光彩。
二
春林君在我记忆里是较深刻的一位。因为我们高中一直都在九十九班，比较相熟。高一时，我们还经常在晚自习之后结伴到操场上转圈、溜达。也许两人性情有点相近吧，因此他的话匣子就多，他说话略有俏皮，还带着憨笑。他是从来不谈女生的——某些男同学，谈起女同学就眉飞色舞，仿佛置身艳香国里——而他多谈作业习题，多谈学习课程，这，对我这个差生来说，慢慢地受不了了，于是距离渐渐地隔远，但我对他仍然十分地关注。他总体上讲，是寂静的、不活跃的、且专注的时候可以整天坐在教室里的人。许多同学从初中进入高中，就开始放松散漫起来，常围在宿舍旁边的水塔上玩扑克。李进忠，邓文席、我，好象还有贺杰是“四常客”。春林君既不打也不围观，他要么在宿舍里休息，要么就在教室里作业，他沉浸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充满希翼的阳光透进他心灵的窗口，他高一时就仿佛看来未来芳华。他又是相当的勤奋的，深知从农村考进县城重点中学的不易，便抓紧时间学习，生怕有丝毫的浪费。他化学成绩挺好，担任过化学科代表，这让我打心底里敬佩。
三
春林君是沉勇又正直的，妨碍他个人的事，他可以隐忍，但妨碍大家的事，他必然挺身而出。高三那年，我的玩兴已经漫无边际了，深夜归宿是常有的事。春林君跟我同一个宿舍，并且，他上铺我下铺。有一晚，我从外回来，从宿舍提桶打水。宿舍里不开灯，就黑灯瞎火，用手摸索，搞出点动静，许多同学被闹醒。春林君终于忍无可忍，他质问我：为什么要我行我素影响大家休息？我心想，春林君跟我还算要好，他却不给我一点面子，反而带头责备，我因此相当的生气，便任性地怼他。因为黑夜，他气愤的脸色，我是看不见的，其它同学的神色，我也是看不见的，只当不看见吧，我就硬着头皮耍横。可想而知，当时许多同学的态度是跟春林君一致的，站在我的对立面。只是大家不想闹得更难看，都隐忍了。事后，我也自觉有点过份，知道大家都紧张迎接高考，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不好好睡眠就影响第二天听课。——我很想找个机会跟春林君道一声歉，但那个万人过独木桥时代，大家都沉心应付高考了，已经没谁有时间来理会这些杂驳的事情了，于是一声简单的“对不起”，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四
有时候，愧疚会穿越了很长的时空，压在心里，使人不得舒服。我就揣着这样的愧意辗转在绵长的流年里。而流年从来不缺错乱和犹疑。十多年之后，我跟春林君在体育广场终于有了见面机会。当时他带着他的儿子，一个差不多七、八岁的小孩。我远远地望着春林君，不敢叫他的名字，是他先向我伸出了手。他的手温热，这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说他住在畜牧局，离广场很近，邀我去他家坐坐，我没去，两人站着在摩天轮旁边番谈。我们谈了很多，那些校园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语气里都含深情的意味，仿佛经历时间的发酵，过去的事情都带上了别样而美好的滋味。
春林君心胸是宽厚的，有如一条清溪，澄澈不夹杂质。我提起高三那晚发生的争执，说自己犯傻做得不对。他说他不记得这个事情了，倒清楚地记得我在班上的讲台上讲过朦胧诗。我感觉惊诧——以前的争执，对他肯定造成伤害，他却已经忘记了，而我心血来潮地讲诗，他偏记住了——我不由想起“君子如竹，心中有节”的话，他以善为先，对损己的事情不轻易怪罪。临分手，他又握着我的手，说，高中同学，那是恰好年华遇见恰好的缘份。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说：一地鸡毛的事情跟同学友情相比，无关紧要，不值一提。
五
虽然有了这次见面，但没留春林君电话，所以后来没跟他有多少联系。不觉又过了十多年，春林君、洪斌君、黎明君等发起了一次清明同学聚会。我私下里想，能把同学联系上又能凝聚在一起的，必然有对同学情谊抱有异乎寻常的热心和非同一般的亲和力才行。我都忘记他在聚会上有没有唱歌跳舞了，但我发现他总隐在众人身后，我猜想他一定没跳，他是想更多的观赏同学们的表演和一展身手。
经过清明聚会，我终于有了春林君电话。所以每次回来，或多或少会打他电话，每次相约，他都欣然而至。
有一次，我和他在龙灿君那喝茶，龙灿君有事出去，独剩我俩对坐斟。我们不觉间扯到了教育，扯到了学校老师，扯到校园暴力……他感叹说，我们那时候读书，同学间虽闹点小矛盾，但大多相亲相爱：能为贫穷同学自发捐钱、能为迟到同学主动食堂打餐，能为班上同学自愿担茶水；那时候的老师也正直无私，为了教学课程多些，不惜争抢晚自习，为了提高学生成绩，不惜大量发放试卷；学校对学生生活亦十分关爱，食堂时不时打些牙祭，学校每天早上还为同学们准备了板蓝根开水……现在谁还自愿牺牲时间？谁还能无偿供奉纸张？谁还能为学生平白无故地改善伙食？一切对应的，是钱，好象唯钱才可解决一切。
春林君的话似乎有点偏颇，然不失真实，但我也从中看出他对教育前景的忧虑。他的境界，比我远阔，非我所及！可面对现状，他也空虚得无计可施。不远将来，他想看见辉煌曙光，但人心的计较，已经蒂固根深，不是分派点甜心和香蕉就可改变。
六
春林君谦和而随意、真情而不做作。一次五一回家，我、春林君、洪青君、平原君又相约在龙灿君那儿聚会。龙灿君的鑫都酒店象沙龙，我们经常坐在那里天马行空地高谈阔论，随带还蹭喝龙灿君的好茶。平原君因为第二天赶集，提前走了，洪青君便提议留下来的几个打牌。龙灿君那里座无虚席，我们只好另觅去处。所谓的打牌，祁东人叫扯胡子，叫法总是怪怪的，外地人听不懂，好在网络流行了，这扯胡子才算被人熟知。我们打牌，纯属娱乐和消遣，牌桌上说笑着，时间就过得很快，气氛也显得轻松而不拘谨。我对扯胡子的规则不很懂，一败再败，无可避免。牌局上，洪青君老练，学赵子龙银枪挑雪花，杀我片甲不留；春林君沉稳，学张冀德长坂坡怒吼，吓我魂散魄飞。他们两将相挟，我更经常出错。春林君考虑我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对手，觉得胜之不武，可以听凭我悔牌，即便我赢了，也大度而不计较；洪青君看见我落败而逃，就情绪高爽，痛痛快快打扫战场。同学间性格各异，犹如一花多瓣，各显其趣。
七
时代进步很快，后来有了微信，于是我每逢节日，都必给春林君发送精心编辑的祝语，有些祝语仅发他一人，有些是群发多位同学，但他有信必复。每每收到他的回复，我心欣悦，因为并不是每位同学都有回复，我能从他那感受到尊重，所以他最简单一言一语，都如同花开，会灿烂了我一段小小的时光。
八
今年的七、八月间，有同学在“99情怀”群里提议，春节时再来一次聚会，我举双手赞成的，因为心想，又可以跟春林君试试手气了。没想，11月14日的早上，龙灿君打电话给我，说春林君住进医院。突然间心紧。龙灿君是一个沉稳的人，不紧要的话，他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我有些心神不宁了，心里祈祷春林君能平安无事。
中午，洪斌君在群里发来确切消息，说春林君走了。这消息让我无法接受，春林君正值壮年，一向的意气风发，怎会轻易这么走掉了？然而事实让我心挫，眼泪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14日的天气有点清冷，清冷得我自己变成了虚无，14日的天气有点凝固，凝固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寒风从早晨到中午都没有停歇，四周的树枝吹得抖瑟，挂在电线的白色塑料破烂横飞。湖岸边的乱草上还横亘着白色的薄雾，仿佛一道无可穿越的屏障，把我的心要同这个世界隔开得更远，我感觉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孤寂。春林君这么一个温和而念旧的人走了，真令人疾首痛切，心绾千结，无法成绪。他的音容举止，如读熟一般，一直挂在眼底，然而，他走了，走到另一个世界。
九
我们承受的悲伤，并不是最为悲伤，最悲伤的是春林君的至亲。春林君父母年事已高，指望儿子常回家给他们一边捶捶背、揉揉膝，一边说说工作，聊聊生活呢，春林君非常孝敬父母，经常带回老人家可心的礼物，可现在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家怎么挺得住这一关？春林君爱人常年抱病在身，一直都是春林君在照料，她哪里有痛，叫一声春林君，春林君立马就到，她需要吃的药，春林君也会预先放好……现在春林君走了，还能有谁来对她作细致入微地照料？春林君儿子刚刚大学毕业，社会经验尚不丰富，心智尚未成熟，还需要扶一把，拉一把，如今春林君走了，还能有谁来为他倾心指导和帮衬？
春林君走了，家庭的顶梁柱塌了，他的至亲如何走出隐影去坚强的生活，这着实令人深感忧虑。
十
爱因斯坦说过这么一句话：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不相信，也不得不相信，因为我们无法与上帝抗衡，在上帝面前，我们是真真的软弱！我们还能聊作安慰是，春林君走了，但他留下东西还在，他那种温厚，坦诚的光芒，还继续照亮活着人前行。
十一
龙灿君曾叮嘱我写篇关于春林君的文字。我想以我的笔，写不出完整的春林君，所以很费踌躇，所以不知道措辞，而春林君一走，更让我的心绪缭乱。鲁迅先生说，长歌当哭，必在痛定之后。痛没休止，写不出一个文字。
但文字总归要写的，以念记作珍藏，让春林君那温软的过往陪着我们继续走在活着的路上。鲁迅先生还说过：人必须活着，爱才有附丽。我们爱着春林君，所以必须好好地活。国宏君和娇蓉君在群里劝大家要戒烟，要戒酒，不熬夜——这是经验之谈吧。但我三样就独占其二，吸烟和熬夜几成我家常便饭。我虚假地回复他们：都戒了，把最后一滴酒散到大海喂鱼，把最后一支香烟散到空中敬上帝，把最好的睡眠留给自己。说是这么说，我是没有恒心做到的，我心里一直抗拒，想把可怜的一点爱好带到最后，如果没有这么点爱好，等到我去了那边的世界，肯定无聊又无趣——这是我的妄臆，不希望有人如我一般的愚钝，我真诚地希望大家爱惜自己的身体——因为，我们犹如一树，长在亲人们来回的路上；我们犹如一花，开在亲友们往返的径上。情缘深深，我们都必将成为别人的眷恋和凝眸，故有必要把生命延续更久，这也许算是活着的意义吧。
还有漫长的白天和黑夜，故还有我们对春林君款款思念和缕缕的不舍。
春林君走了，祝他在天堂的那边活得更好！
2019.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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