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蒋家村收货开展得非常非常的顺利，几乎没有人冒出来捣乱或者生出事端，就是蒋疯子也不见了踪影，整整三天，就把蒋家村的洋葱全部重新打了包、过了磅。蒋葵生拿出那本沾满污渍的账本来，和娟子用算盘乒乓地算了算，大概收足了六个车皮。
我在一旁听他们报出的一串串数据，就暗自计算了一下，大概花了多少成本，然后想象着这六车皮发到广州交易后，又有多少钱回到自己的荷包里。许多假设象古战场的战马，在我脑子一遍又一遍地奔腾，一遍又一遍践踏，我都疲倦不堪了，但仍未停止想象。待娟子在我肩上拍了下，我才如梦初醒。
“小文，初战已毕，我们去看看蒋疯子。”
娟子是不是也来神经了？不赶紧找张彪要车皮发货吧，却要去看什么蒋疯子！
我一脸的苦相。
“不乐意，是吧？就算陪姐去，好吗？”
这是件好重要的事儿吗？娟子还央求着我呢。蒋疯子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吗？这有什么好看的！刘备看看诸葛亮还能打出一片蜀国江山，看一下蒋疯子难不成还能生意大赚么？
去就去呗，反正暂时在蒋家村无所事事，回到西南峪未必有意思。娟子叫张彪去车站要车皮，不一定还得跟他抠气，跟他费一番嘴舌呢。
娟子看见我答应了，很高兴，当着蒋葵生的面说：“这六车皮货卖了钱，不管亏赚，我都给你买件好衬衣。”
这个奖赏好比给了一颗甜糖，我心里美滋滋的，但蒋葵生还在呢，绯红的彩霞从我脸上飞出来，马上消失，我不愿让蒋葵生看见我的得意。
“不就是去看一个人嘛，还评先进似的，送一面锦旗。”
娟子笑了笑，她心情特好，把我拉过身边，跟蒋葵生说了声：“我们过去啦。”
蒋葵生对娟子这个举动，也颇不解，但他觉得娟子似有娟子的道理，就没多言。
“蒋疯子有点耍横，说话粗声粗气，别跟他一般计较。”他话没完，娟子已带着我上了摩托车。
同是蒋家村，用得着开摩托吗？
娟子用眼睛勾了我一下：“双手空空，怎好登门看人家，先到镇里买些水果。”
哦，还讲究礼数，但也是人之常情吧。可蒋疯子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这么郑重其事看他，娟子是不是犯傻呀，蒋葵生还叮嘱我们不要跟他计较，这个刺猬一样的人物何必去惹他呢。娟子不语，反把摩托车开得飞快。
去镇市场来回也不过四十分钟，我们回来时直接把车开到蒋疯子的家门口。
这与其说是一个家，倒不如说是一座破庙，它孤零零地落在村子的一边，屋子前的小径都被草遮掩了大半，娟子小心翼翼地才把车开了过来。
我下了摩托，心嗖嗖的凉。这屋子的阶台是用石块垒起的，门窗玻璃都破损了好几块，用石头砌成的院子也倒去了半边。而旁边的几棵杨树枝叶繁茂，才显得有几分生气。一个小孩坐在阶台上玩，一根柺杖横放在地上，看见了我们，朝屋里喊：“爸，有人来了。”
一个头探出来，马上缩了回去，我一眼认出那就是蒋疯子。
娟子喊：“蒋大哥，我们看你来了。”
没动静，小孩在一旁帮着喊，一个妇人走了出来。
“你就是娟子。”妇人低眉低眼地说。
“嗯，我和小文过来看看你们。”娟子把水果递到妇人的手上。
小孩好奇地看着我，脑袋晃了晃，对着我裂嘴笑。
“他怎不上学？”我知道今天上学的小孩应该还在学校，不至留在家里。
妇人叹息一声：“上不起，去了学校，孩子也怕人家讥笑。”
“蒋大哥呢？”娟子问。
“出门了，不在家。”
明明都看见他在家，但我们也不揭穿。娟子从包里掏出些钱，塞在妇人的手里，说：“这是我和小文的心意，你拿着。”
妇人推辞不要，娟子坚持让她收下，她才颤颤地把钱收到口袋里。
“你们都是好人。”妇人眼里开始流泪。
“嫂子，你们很不容易，是我和小文做事未多往乡亲这边想，才让蒋大哥生气了，蒋大哥一生气，我们就有了反思的机会，因此，我和小文过来对蒋大哥表示答谢。”
怎么啦？娟子不是看望蒋疯子，而是“答谢”来了？娟子的只言片语，却让我不由低头看看自己的灵魂，才发现我已是被欲望操纵的机器，所有的转动，竟完全为了自己。
蒋疯子突然从屋里冲出去，跌撞着跑到娟子面前，这位仁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一手拉娟子一手拉我，紧紧不放，后来觉得拉着娟子不合适，两只手全部拉我了。
“是我犯浑，是我对不起你们。我错把你们当那些湖南佬一样的看待了。”
“蒋大哥，是你给我们提了一个醒，不然，我们会对不起乡亲们。”
蒋疯子叫我们别站在外面说话，请我们进屋里，还说茶水全无，光只坐坐。
其实坐坐也够难为情呢，屋里仅有的两条板凳都积满了灰尘，蒋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还见污迹，娟子并不嫌脏，利索坐下，我跟着挨她坐下，随后，用眼扫了下整个屋子，里面除了坐着的两条板凳外，还有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碗柜，就别无他物。
蒋疯子一再说不好意思，让我们见笑了，可我们哪能笑得起来。
娟子说：“蒋大哥，当初你为何要砍洋葱？”
“穷得慌。你们赚钱，我穷得响叮噹，就想闹出点事儿。”
“说赚能打包票吗？不行嘛，那么多的老板作壁上观，打包票能赚的话，他们早就倾巢而动了，为什么只有我和小文动手，你想过这一点没有？”
“我脑子哪能想这么多，也不会想这么多。”
“不管是乡亲，还是收货老板，谁都会从自己利益出发的，只看谁能不能把自己利益牺牲更多些。我和小文经过反复衡量、反复思考，才作出今天这样的选择。我们的想法只有一点，不管亏赚，先帮乡亲们把货销出去，不能让这洋葱白白地摊在沙滩上啊。”
“你们一走，我就后悔了，乡亲们指着我的后背骂。我家洋葱并不多，也担心被我那么一闹，一个子儿也捞不回来呀，家里急着等钱花呢。乡亲们去接你们，我就躲在村口看。没想你和小文真能回来，还把做生意做得很贴心，很人情味，我彻底服了！这两天我没敢在村露个影，怕自己一犯傻，又做出猪蠢样的事儿。”
都说蒋疯子是疯子，疯子也并不是一味疯，还是懂得道理的。
娟子说：“别在家藏着躲着，出来找点事做，虽然蒋家村沙滩洋葱处理差不多了，但地里还有很多，别的村也还有很多，你帮我和小文做做事，押押货，跑跑腿，做一点杂活什么的，愿意吗？”
蒋疯子一听，没半点犹豫就满口答应，还千恩万谢。
辞了蒋疯子一家，我问娟子是回西南峪吗？
娟子嗯了一下，说蒋家村的洋葱必须得尽快发走，得叫张彪赶紧要车皮。
我对娟子说：“我明白你为啥要带我过来看蒋疯子了。”
“那说说。”
“你看我原本不乐意加价，就让我看看这里蒋疯子家里的真实生活吧，再者，你通过这个方式告诉我，看人不能有成见，满嘴荒唐的、做事出格的、举止不合常规的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只是被生活所迫，才做出荒唐和出格的事。”
“不错！有进步。你说的话也让我明白了，原来情投意合的两个人是如何心意相通的！”
哈哈，我跟娟子心意完全相通的！我有点得意了，娟子转身用手戳了下我的额头：“最紧要的，你就没想到，一个人不能懒散着，懒散着就动歪心思。蒋疯子说穷，穷则思变嘛，然而他变的法子不着谱，我们趁机拉他一把，让他走走正道来赚钱。”
我刚才还自以为好聪明，能领会娟子的意图呢，没想捡到小芝麻，漏了个大西瓜——她主要目的是请蒋疯子出来做做事儿。——为了不显难堪，我坐在娟子身后大声唱：太阳出来啰嗨，喜洋洋啰……
娟子车头晃了下，我忙抓住她的衣角。
“摩托车也被吓着了，在乱晃！你若再唱，就要爆胎了！”娟子笑说。
我的歌声这么难听么？我撇她一眼，两人禁不住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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